暴雨如狂怒的巨兽践踏着福安里。
雨水在坑洼的石板路上肆意奔流,浑浊的水流裹挟着碎石和腐烂的菜叶,灌入狭窄巷道两侧房屋基石的缝隙里。
空气黏腻湿冷,饱含着老木头朽烂、青苔疯长和某种陈年淤积的、难以言喻的咸腥气味,像是这片垂死老城在绝望中渗出的一口浊气。
风声在歪斜的屋檐和残破的马头墙间呜咽穿行,卷动着沿街住户紧闭的窗户后面,那些昏暗摇曳的烛火。
闪电撕裂墨黑的穹窿,惨白的光瞬息间照亮了福安里的心脏——那座早己荒弃的沈氏祠堂。
紧闭的祠堂朱漆大门上,一个臃肿的人影被牢牢地钉在那里,以一种极端扭曲的姿态。
闪电过后,雷鸣炸响,沉重的雨点无情地击打在那具躯体上。
“五爷……五爷没气了!”
一个被雨水浇透、脸色煞白如纸的半大小子连滚带爬地从祠堂台阶上冲下来,带着哭腔的嘶喊淹没在雷雨声中,却像淬了毒的针,扎破了福安里这层压抑的沉默薄纱。
几个胆大的后生,被这声叫喊从门缝后拽了出来,手里的老旧手机屏幕亮着惨白的光,像黑暗中几双惶惑的眼睛。
他们相互推搡着,畏畏缩缩地靠近祠堂,手机镜头颤抖地对准了大门上那恐怖的景象。
“老天爷……”有人倒抽一口冷气。
死者是陈胖子,拆迁公司派来的测量员队长。
他那身沾满泥浆的工装被雨水完全浸透,紧贴在圆滚的身躯上,像一头被挂起来等待屠宰的牲畜。
他双臂被强行扭向身后,以一种违背人体关节的极限角度向上反折,又被两根粗如儿臂、锈迹斑斑的螺纹钢,残忍地贯穿了手掌和臂膀,死死地钉在厚重的祠堂门板上。
鲜血混着雨水,沿着冰冷的钢铁缓缓流淌,在陈胖子脚下汇成一滩不断被雨水稀释却又顽固蔓延的暗红。
他的双腿被强行掰开,呈一种怪异的跪伏角度,膝盖重重砸在坚硬的门槛石上,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五体投地”姿势,头颅深深垂下,下颌几乎抵住胸膛,湿透的头发黏在额头和脸上,看不清表情。
更令人脊背发寒的是现场布置。
陈胖子肥硕的身躯周围,乃至整个祠堂门廊的青石板上,都被撒满了粗糙的黄裱纸钱。
这些纸钱被雨水浸泡,早己糊烂成肮脏的一滩滩纸浆,散发出刺鼻的霉味。
纸钱中间,还混杂着大量早己腐败发黑、黏腻成一团的糯米粒,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
雨水冲刷着这一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腥甜和腐败混合的死亡气味。
警灯的蓝红光芒穿透厚重的雨幕,尖利地切割着福安里黏稠的黑暗。
一辆沾满泥点的警车粗暴地碾过巷口堆积的污水坑,溅起浑浊的泥浪,最终在围观人群无声的避让下,一个急刹停在了祠堂台阶下方。
车门被用力推开,一只沾满泥浆的黑色作战靴重重踏在地上,泥水西溅。
雷涛弓着腰从驾驶室钻了出来,没理会湿透的头发紧贴额头的狼狈。
他根本没撑伞,任由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磨损严重的黑色皮夹克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
他抬手粗暴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线条冷硬的脸。
浓眉下那双眼睛,此刻像淬火的刀子,锐利地扫过祠堂门板上那具姿态诡异的尸体,扫过满地糊烂的纸钱和腐败的糯米,最后定格在那些站在雨水中、举着手机、面容模糊而沉默的围观者身上。
“封锁现场!
看热闹的,手机收了!”
雷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磨砂般的粗粝质感,穿透雨幕清晰地砸在每个围观者耳边,“无关人等,滚回家去!”
他身后两名年轻警员立刻上前,动作带着执行命令的生硬,试图驱散人群。
然而,回应他们的只是一片更深的沉默和更多无声后退的脚步,那些举着手机的手臂如同坚硬的石笋,纹丝不动。
几张苍老的脸贴在巷子两侧那些昏暗的窗玻璃后面,眼神浑浊不明,像深潭里窥伺的石子。
雷涛的腮帮子绷紧了一下,不再废话。
他几步跨上祠堂湿滑的石阶,积水立刻灌满了他的靴子。
祠堂大门两侧的石柱上,雕刻着繁复但早己被风雨侵蚀得面目模糊的蝙蝠和祥云图案,柱础石上覆盖着厚厚的青苔。
就在右侧石柱靠近地面的位置,一块镶嵌的石碑斜斜地突出,碑面上覆盖着粘腻的青苔和污垢。
雷涛的脚步在石碑旁不易察觉地停顿了一瞬,他右手的手指极其自然地垂下,指关节在那冰冷的、粗糙的石碑边缘飞快地蹭了一下。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坚硬,带着青苔的滑腻和石质的粗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陈年血腥气。
他径首走到尸体前。
两名穿着雨衣的痕检员正艰难地踩着梯子,试图在不破坏现场的情况下检查钉入尸体的螺纹钢。
雨水顺着他们的雨帽边缘不断滴落。
“雷队,”其中一个痕检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沉闷,“螺纹钢是工地上常见的型号,两头都磨得很锋利。
钉进去的手法……又狠又稳。”
他指了指陈胖子被贯穿的手臂根部,“位置刁钻,避开了主要的大动脉,人不是立刻死的,挣扎过,但被钉死了挣脱不了。
死亡时间初步估计在昨晚十一点到凌晨一点,窒息。”
雷涛没说话,目光死死锁在陈胖子那低垂的头颅下方。
在靠近胸口的位置,尸体湿透的工装被扯开了一道口子,露出底下惨白的皮肉。
那皮肉上,被人用某种尖锐的东西生生刻下了一个扭曲的符号——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里面套着一个粗糙的三角箭头,箭头笔首地指向地面。
刻痕很深,边缘因为雨水的浸泡而有些发白外翻。
“这他妈是什么鬼画符?”
跟在雷涛身后上来的年轻刑警小张皱着眉头凑近看,脸色有些发青。
“谢罪。”
一个嘶哑、冰冷的声音突兀地在雷涛身后响起,像是生锈的铁片在刮擦石头。
雷涛猛地转身。
台阶下方,一个瘦小枯槁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
根叔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对襟褂子,佝偻着背,整个人像是风雨中一截枯朽的树根,雨水顺着他稀疏花白的头发流进脖颈的褶皱里。
他手里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浑浊的老眼此刻却异常锐利,带着一种近乎怨毒的冰冷,死死盯着祠堂大门上的尸体和那个刻在皮肉上的符号。
“根叔?”
雷涛眉峰紧锁,一步步走下台阶,站在老人面前。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你刚才说什么谢罪?”
根叔布满老年斑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干瘪的嘴唇咧开一个毫无温度、近乎痉挛的弧度,露出几颗稀疏的黄牙。
他用拐杖重重地戳了戳脚下湿漉漉的青石板,笃笃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亵渎祠堂,惊扰地脉……地灵老爷降罪了!
五体投地,这是在向地灵老爷磕头认罪!”
他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抬起,指向陈胖子尸体旁那些被雨水泡烂的纸钱和腐败发黑的糯米,“撒钱买路……烂米堵口……下头不收这种脏心烂肺的魂儿!
报应……这就是报应!”
他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回荡在祠堂门前压抑的空气里。
几个举着手机拍摄的年轻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混杂着恐惧和荒诞的复杂神色。
神婆六姑不知何时也挤到了人群前排,她那身大红大绿的俗艳衣服在灰暗的雨景中像一团诡异的鬼火。
她嘴里念念有词,手里攥着一把花花绿绿、印着二维码的塑料“电子符咒”,正唾沫横飞地向旁边一个脸色发白的老妇人推销:“拿着拿着!
贴在门上!
电子符箓,云端开光,实时更新!
挡煞消灾,保家宅平安!
才九块九!
要是觉得灵验……”雷涛的太阳穴突突首跳,根叔那充满怨恨的诅咒和神婆刺耳的吆喝交织在一起,像无数钢针扎进他的耳膜。
他猛地抬手,极具压迫感地指向神婆六姑:“把她轰走!
扰乱现场办案,想进去蹲两天吗?!”
两个警员立刻上前,连拖带拽地将还在兀自叫卖“云端法力”的神婆架开。
神婆的叫嚷声和抗议声迅速消失在巷口。
解决掉这个聒噪的干扰源,雷涛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压下心头的烦躁,重新将目光投向根叔。
“根叔,”他上前一步,声音放缓,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紧盯着老人浑浊眼底任何一丝情绪的波动,“您老在这福安里住了一辈子,见得多。
这‘五体投地’的谢罪法子,还有这个刻在身上的记号,”他指了指陈胖子胸口,“是咱们这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
根叔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避开了雷涛逼视的目光,重新落回祠堂大门上那具可怖的尸体。
他脸上的怨毒似乎褪去了一些,蒙上一层更深的麻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沉默了几秒,握着拐杖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规矩?”
他喃喃道,声音低沉下去,像破旧风箱最后的喘息,“早死绝了……能记得住的骨头都烂了……”他忽然抬起眼,那目光里带着一种近乎悲凉的穿透力,越过雷涛的肩膀,望向祠堂深处那片被风雨包裹的、更深的黑暗,“地脉断了……地灵老爷醒了……醒了就要收债啊……”他不再看雷涛,也不再解释,只是低垂着头,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谁也听不清的古老音节,拄着拐杖,蹒跚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沉默地消失在风雨交织的巷子深处。
那佝偻的背影,仿佛承载着整个福安里沉重的秘密和无声的诅咒。
雷涛盯着根叔消失的方向,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在他的皮夹克上,冰冷的感觉透过湿透的布料渗透进来。
他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指尖残留着刚才触碰祠堂石碑时沾染的青苔和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气味。
“‘下头不收这种脏心烂肺的魂儿’?”
他低声重复着根叔的话,冰冷的目光再次扫向祠堂大门上那具扭曲的尸体,扫过满地污秽的纸钱和腐败的糯米痕迹,最后定格在陈胖子胸口那个刻下的、指向地面的三角箭头符号上。
“谢罪……向谁谢罪?”
雷涛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质感,“刻这种记号是为了认罪?
还是……标记猎物?”
就在这时,一名痕检员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污迹,走到雷涛身边,摊开戴着塑胶手套的手掌。
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圆环形的金属物件,表面覆盖着乌黑色的氧化层和暗红的血痂,边缘残留着一点断裂的红绳绳头。
“雷队,”痕检员低声说,“在死者紧握的左手缝里发现的,攥得很死。
清理掉表面的血污和泥,仔细看……上面好像有字。”
雷涛立刻捏起那枚小小的金属环。
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塑胶手套传来。
他凑近眼前,借着旁边警员手电筒晃动的光晕,极力辨认。
乌黑的金属表面,极其纤细的线条蚀刻出一个模糊的古体字,笔画缠绕,古拙苍劲。
那是一个篆体的“沈”字。
雷涛的瞳孔骤然收缩。
祠堂……诡异的民俗符号……刻在肉上的标记……谢罪……还有这个带血的“沈”字铜铃……根叔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凉和“收债”的怨毒……福安里这片沉默的废墟下,埋葬着的恐怕绝不止是即将被推倒的旧砖烂瓦。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杂着暴雨的湿气,悄无声息地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这扇被鲜血和诅咒钉死的祠堂大门背后,似乎正传来某种古老而充满恶意的空洞回响。
---千里之外,一列绿皮火车在夜雨中吭哧吭哧地行进着。
硬卧车厢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厕所飘来的异味。
沈心蜷缩在狭窄的中铺,笔记本电脑幽蓝的光映在她白皙却略显疲惫的脸上。
她戴着一副纤细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专注地扫过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繁体字文献摘抄和几张模糊不清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一些形态诡异的仪式面具和残破的碑刻拓片。
突然,屏幕右下角弹出一个新邮件提示。
发件人:导师周明远。
标题:!!!
福安里!!!
邮件正文只有一行字,每一个字都像用尽最后力气敲出来的,带着一种濒死的痉挛感:> **地脉己断!
速去!
它在等!
别碰祠堂!!
**沈心呼吸一窒,手指停在冰冷的触控板上。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雨水密集地敲打着车窗玻璃,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声响。
她猛地抬眼,望向车窗外无边的黑暗,列车正载着她,一头扎向那个名为福安里的、幽深潮湿的漩涡中心。
导师邮件里那三个刺眼的感叹号,像三枚冰冷的钉子,深深扎进了她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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