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永乐大帝朱棣在榆木川咽下最后一口气。
再睁眼时,啼哭成了他唯一能发出的声音。
他躺在东北寒山堡一户姓朱的普通农户炕上,成了襁褓中的婴儿朱永。
前世金戈铁马,今生却连翻身都费力。
“人生真短,如此江山...”他望着破旧窗棂外的飘雪,五年来第无数次无声叹息。
“小永儿又发呆了?”
母亲王氏笑着捏了捏他冻红的脸蛋。
朱永感受着指尖粗糙的温暖,心头巨震——这江山,终究还是热的。
---凛冽的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呜咽着掠过苍凉的榆木川。
明黄色的龙帐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弥漫的刺骨寒意和浓得化不开的腐朽药味。
大明永乐皇帝朱棣,斜倚在厚厚的锦褥上,曾经握紧缰绳、挥斥方遒的手,此刻无力地搭在明黄缎面的被子上,枯瘦得只剩下嶙峋的骨节。
每一次呼吸都沉重艰难,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杂音,胸膛微弱地起伏着。
浑浊的目光费力地穿透帐门被风掀开的一角缝隙,投向外面茫茫无际的风雪。
山河…朕的山河…靖难的血火,五征漠北的烟尘,七下西洋的帆影…无数画面在眼前纷乱闪过,最终定格在那座耗费他半生心血、象征着无上皇权与帝国威严的紫禁城。
那么近,又那么远。
“人生…真短…”一个含混不清的念头,带着无尽的眷恋与不甘,在他濒临破碎的意识深处沉沉浮浮,“如此…江山…岂不…让人…留念…”那“留念”二字,终究未能凝成清晰的气音,只在喉间化作一声微弱到几乎不可闻的叹息。
搭在锦被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不甘愿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彻底松弛。
那双曾洞悉天下、锐利如鹰隼的眼眸,光芒迅速地黯淡下去,首至归于一片永恒的沉寂。
意识,仿佛被投入了无边的混沌旋涡,撕扯、挤压、沉沦。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不断下坠的虚无感,包裹着帝王残留的、不肯散去的执念。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一种尖锐的、完全不受控制的声浪,猛地冲破了那混沌的束缚!
“哇——!”
刺耳而嘹亮的婴儿啼哭,如同划破暗夜的利刃,骤然响起!
这声音如此陌生,如此原始,带着一种新生命降临的蛮横力量,将朱棣残存的帝王意识彻底震醒。
冰冷刺骨的触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温热水流包裹的粘腻。
视线模糊一片,只能勉强分辨出上方摇晃晃动的、糊着旧报纸的房梁顶棚,以及一盏散发着昏黄光晕、不断跳跃的油灯。
刺鼻的羊水腥气和一种劣质灯油燃烧的味道混合着,粗暴地钻入鼻腔。
怎么回事?
朕…在何处?
他想开口喝问,想调动那具习惯了发号施令的身体,可所有的努力,都只换来喉咙里发出更加响亮的、不成调的“哇哇”哭声。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脚变得无比细小、绵软,完全不听使唤,只能徒劳地在包裹着他的温热液体里蹬踹挥舞。
“生了!
生了!
是个带把儿的!
老天爷保佑!”
一个嘶哑而充满喜悦的老妇人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浓重的、朱棣从未听过的东北口音。
紧接着,一张粗糙却洋溢着巨大喜悦和疲惫的脸庞凑近了。
汗水浸湿了散乱的鬓发,黏在额角和脸颊上,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她用一块温热的、同样粗糙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脸上、身上的粘液。
“娘的宝儿…可算出来了…折腾死娘了…”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和难以言喻的满足。
娘?
朕的…娘?
朱棣——或者说,此刻这个被唤作“宝儿”的婴儿——朱永,巨大的荒谬感和滔天的惊骇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思维。
他是威震西海的永乐大帝,是紫禁城的主人!
怎么会…怎么会变成一个被妇人抱在怀里、连身体都无法掌控的…婴儿?!
他想怒吼,想挣扎,想质问这荒谬绝伦的命运!
可喉咙里涌出的,依旧是那不受控制的、嘹亮而委屈的啼哭。
“哎哟哟,听这嗓门儿,哭得可真够劲儿!
将来准是个壮小子!”
那老妇人(稳婆)笑眯眯地,手脚麻利地用一块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布襁褓,将他裹了起来,只露出一张皱巴巴、红彤彤的小脸。
襁褓的包裹带来了一丝奇异的束缚感,也隔绝了部分冰冷的空气。
他被稳婆递到了那个被称作“娘”的妇人怀里。
妇人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姿势,笨拙却无比温柔地将他搂紧。
那怀抱并不宽广,甚至有些硌人,带着汗味、血腥味,却有一种奇异的、让人无法挣脱的温暖,透过薄薄的襁褓,源源不断地渗透进来。
朱永的哭声,在这陌生的、带着泥土和烟火气息的温暖怀抱里,竟渐渐地、不受控制地低弱下去,最终变成了细微的抽噎。
一种深沉的、源自生命本能的疲惫感席卷了他残存的意识。
他闭上眼,帝王的心魂在滔天巨浪中沉浮,最终被这具孱弱婴儿躯壳的强烈生理需求拖拽着,坠入一片无知无觉的黑暗。
……时光在婴儿的啼哭、吮吸、沉睡中无声流逝。
小小的土坯房,就是朱永全部的世界。
他像一株被强行栽种在贫瘠冻土上的幼苗,被动地适应着这个全然陌生的环境。
炕,永远是暖烘烘的,烧着廉价的柴火,有时会飘起呛人的烟。
糊着厚厚窗纸的木格窗,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雪,却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
空气里弥漫着柴火味、腌菜坛子的酸味、还有土坯墙本身散发的淡淡土腥气。
那个被他称为“娘”的妇人,王氏,成了他感知这个世界的核心。
她的手掌粗糙,指节粗大,布满细小的裂口和老茧,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
这双手为他换洗尿布时,动作却异常轻柔,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喂他喝那寡淡米汤时,指腹的温度透过粗瓷碗传递过来,是唯一的暖源;在他因莫名的烦躁而啼哭不止时,这双手会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哼唱着不成调的、带着浓郁乡音的摇篮曲,粗糙的掌心摩挲着他小小的脊背,竟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
父亲朱大牛,是个沉默寡言、身形魁梧的汉子。
白天多在城外军营做些苦力杂役,或是进山砍柴,回来时总是带着一身寒气、泥土和汗水的混合味道。
他看向朱永的眼神,是纯粹而朴实的欢喜,带着庄稼汉对儿子天然的期盼。
偶尔,那双布满厚茧的大手会小心翼翼地伸过来,用粗粝的指尖轻轻碰碰朱永的小脸,动作僵硬,带着一种生怕碰坏了的谨慎,然后便会满足地嘿嘿笑两声,露出一口被劣质烟草熏得微黄的牙。
日子就在这样单调、清贫、充满了烟火气与奶腥味的循环中,悄然滑过了五个寒暑。
朱永的身体在长大,能摇摇晃晃地走路,能含混不清地叫出“爹”、“娘”。
但属于朱棣的灵魂,却在日复一日的沉寂中,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煎熬与磨砺。
他无数次尝试着调动前世那足以开碑裂石的雄浑内力,可体内空空如也,只有婴儿稚嫩经脉中微弱的、自然流转的气息。
他试图回忆那些精妙的武学招式、道法口诀,意念所及,却如同泥牛入海,激不起这具身体丝毫的涟漪。
甚至,他尝试着集中精神,去感应这方天地间可能存在的“气”或“元素”,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如同对着枯井呐喊。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一次又一次缠绕上他帝王的心魂。
难道,朕的转世,竟要被困在这具凡胎俗骨之中,困在这偏僻苦寒之地,像这炕上的蝼蚁一般,庸碌一生?
那些金戈铁马,那些万里山河,那些未竟的宏图霸业……难道都成了镜花水月?
五年后,一个寻常的冬日傍晚。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扑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会砸落下来。
屋内早早点了灯,豆大的灯火在粗陶灯盏里摇曳,将土墙和简陋家具的影子拉得长长短短,在墙壁上晃动跳跃。
朱永穿着厚厚的、打着补丁的旧棉袄,像个小大人似的盘腿坐在暖烘烘的炕头。
小小的身子裹在臃肿的棉衣里,只露出一张被炕火烘得红扑扑的小脸。
他安静得出奇,一双黑亮得惊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糊着厚厚高丽纸的窗户。
那眼神,全然不似一个懵懂孩童,里面沉淀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以及深不见底的、仿佛穿透了时空的苍茫。
窗外,是寒山堡无边无际的、被厚重积雪覆盖的莽原和远山。
风雪迷蒙,天地间一片混沌的苍茫白色。
前世的记忆,如同被这风雪唤醒的幽灵,排山倒海般涌来。
榆木川最后那口不甘的气息,紫禁城巍峨的宫阙,漠北草原上卷起的滚滚黄尘,大海上劈波斩浪的巨舰宝船……那些辉煌、那些铁血、那些属于帝王的权柄与荣光,如此清晰,却又如此遥远,遥远得如同隔世。
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个五岁孩童的身心。
这江山…这壮丽的、多舛的、让人心潮澎湃又痛彻心扉的江山啊!
无论是在大明,还是在这异世苦寒的东北,它都如此真实地存在着,沉默地承载着无数生民的悲欢,见证着王朝的兴衰更迭。
“人生真短……”一声低低的、带着浓浓倦意和无限感慨的叹息,不受控制地从朱永口中逸出。
声音稚嫩,如同初春解冻的冰凌相击,却偏偏裹挟着一种跨越了生死的、沉甸甸的沧桑重量,“如此江山……岂不让人留念……”这叹息轻飘飘的,却仿佛耗尽了孩童身体里所有的力气。
他小小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塌陷下去,那瞬间流露出的疲惫与苍凉,竟让这简陋的土屋都显得空旷寂寥起来。
炕的另一边,王氏正就着昏暗的油灯,一针一线地纳着厚厚的千层底鞋底。
麻绳穿过粗布,发出“嗤啦、嗤啦”的单调声响。
这声音是这寒冷冬夜里唯一的、令人心安的背景音。
听到儿子这声叹息,王氏捏着针的手微微一顿,诧异地抬起头。
昏黄的灯光映着她眼角细密的皱纹,那双被生活磨砺得有些粗糙的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纯粹的慈爱和一丝好笑的困惑。
她放下手里的活计,挪到朱永身边,粗糙却温暖的手掌轻轻抚上儿子冰凉的小脸蛋。
“哎哟,娘的小永儿,”王氏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温软而宠溺,“这又是说啥呢?
小小年纪,倒学起那些说书先生叹气啦?
像个顶顶操心的小老头儿似的!”
她粗糙的拇指轻轻刮过朱永微凉的鼻尖,动作亲昵自然,“外头风雪大,冻着小脑瓜胡思乱想了吧?
快来,瞧瞧娘给你新做的啥?”
说着,她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一个物件,献宝似的递到朱永面前。
那是一只布老虎。
布料是家里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拼凑的,颜色花花绿绿,针脚也歪歪扭扭,塞的填充物大概是些碎布头或谷糠,捏起来有些松散。
老虎的眼睛是用两颗小小的、磨得圆润的黑纽扣缝上去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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