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颅与脖颈分离的瞬间,时间被无限拉长。
魏和尚最后的意识里,没有剧痛,只有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蛇一样从断裂的颈动脉窜向西肢百骸。
马三那张因狰狞而扭曲的麻脸,土匪喽啰们混杂着贪婪、残忍和一丝莫名兴奋的眼神,还有那柄沾着自己滚烫鲜血的鬼头大刀刃口上,最后一点天光的反照……一切都凝固了。
黑暗,纯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然后,是声音。
尖锐的、撕裂空气的尖啸!
紧接着是沉闷的爆炸,大地在身下剧烈震颤,泥土和碎石像冰雹一样砸落下来。
浓烈的硝烟味,混合着血腥和某种东西烧焦的糊臭,粗暴地灌进鼻腔,呛得他肺叶生疼。
“呃……咳咳!”
魏和尚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咳嗽牵扯着胸腔,带来一阵真实的钝痛。
不是黑暗。
是黄昏,惨淡的、被硝烟染成灰黄色的天光。
他正趴在一道简陋的土坎后面,身下是冰冷潮湿的泥土。
耳朵里嗡嗡作响,刚才那声爆炸的余威还在颅腔内震荡。
“和尚!
和尚!
你他娘的没死吧?!”
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熟悉的粗粝和焦灼。
魏和尚猛地扭头。
一张胡子拉碴、沾满硝烟黑灰的脸闯进视野。
浓眉倒竖,眼珠子瞪得溜圆,此刻正死死盯着他,眼神里混杂着关切和一种“你小子要是敢死老子就踹你”的凶狠。
李云龙!
是团长!
活生生的团长!
魏和尚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击着他的意识。
马三的狞笑……冰冷的刀锋……赵家裕冲天的火光……秀芹嫂子被拖走时绝望的眼神……政委赵刚在昏暗灯光下疲惫而忧虑的脸……老团长李云龙在文革批斗台上挺首的脊梁……楚云飞那身笔挺的将官呢制服下深藏的无奈……还有……还有他自己,身首异处,倒在尘埃里……“团……团长?”
魏和尚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脖子——完好无损!
只有一层黏腻的汗水和尘土。
“废话!
不是老子还能是谁?”
李云龙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力道大得让他一个趔趄,“发什么愣?
小鬼子炮停了,准备冲锋!
给老子把前面那个狗日的机枪阵地端了!”
冲锋?
机枪阵地?
魏和尚的目光越过土坎。
前方不远处,一座由沙包和土木工事构筑的日军机枪火力点,正疯狂地喷吐着火舌,将冲锋的道路死死封锁。
子弹打在土坎上,噗噗作响,溅起一蓬蓬尘土。
穿着灰布军装的八路军战士们,正匍匐在弹坑和掩体后,寻找着突击的机会。
这不是……苍云岭?
坂田联队?
记忆的碎片瞬间拼合!
这是他刚参加八路军不久,跟着李云龙打的第一场硬仗!
就是在这里,团长一炮干掉了坂田联队的指挥部!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巨大的荒谬感同时攫住了魏和尚的心脏。
他没死!
他回来了!
回到了这战火纷飞的抗日年代!
回到了团长身边!
“是!
团长!”
魏和尚几乎是吼出来的,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底首冲头顶,瞬间驱散了所有的迷茫和寒意。
他猛地抓起身边那支熟悉的汉阳造步枪,咔嚓一声推弹上膛,动作流畅得如同本能。
“好小子!
这才像话!”
李云龙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一排!
火力掩护!
二排,跟老子从右边摸上去!
和尚,你枪法好,给老子盯死了那个歪把子机枪手!”
“明白!”
魏和尚应道,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将脸颊紧紧贴在冰冷的枪托上。
透过简陋的缺口准星,他死死锁定了那个在沙包后疯狂扫射的日军机枪手。
机会稍纵即逝!
就在日军机枪因更换弹板而火力稍歇的刹那,魏和尚屏住呼吸,食指稳稳扣下扳机。
“砰!”
清脆的枪响在喧嚣的战场上并不突出,但效果立竿见影。
那名日军机枪手脑袋猛地向后一仰,钢盔上爆开一团血雾,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
“好!”
李云龙大吼一声,猛地跃起,“同志们!
冲啊!
杀鬼子!”
“杀!”
震天的喊杀声响起,战士们如同猛虎下山,朝着失去主要火力的日军阵地猛扑过去。
刺刀闪烁着寒光,手榴弹在空中划出弧线。
魏和尚端着枪,混杂在冲锋的人流中。
冰冷的枪身紧贴着掌心,脚下是松软又带着弹性的焦土,耳边是呼啸的子弹和战友们粗重的喘息、愤怒的呐喊。
这一切都如此真实,如此鲜活,带着硝烟和泥土的气息,狠狠撞击着他的感官。
他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冲锋的路上,魏和尚的心跳如擂鼓,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燃烧的激动和一种沉甸甸的使命感。
那些曾经发生过的悲剧,那些牺牲的战友,政委的忧虑,团长的刚烈,秀芹嫂子的眼泪……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不能再让那些事发生!”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咆哮,“绝对不能再让那些事发生!”
他看向冲在最前面,挥舞着驳壳枪,身影悍勇如狮的李云龙。
那是他的团长,他要用这条捡回来的命,拼死护住的团长!
苍云岭的战斗以八路军的胜利告终。
坂田联队指挥部被端,联队长毙命,残敌溃退。
独立团新一团名声大噪,李云龙也因战场抗命从团长被撸成了被服厂厂长。
这一切,魏和尚都沉默地看着,没有试图改变。
历史的惯性巨大,他需要等待更关键的节点。
他主动要求跟着李云龙去了被服厂。
在弥漫着棉絮和染料气味的厂房里,他一边笨拙地踩着缝纫机,一边在脑中反复梳理着记忆的脉络。
赵家裕惨案,秀芹被俘,政委牺牲……这些惨剧的源头,都指向一支幽灵般的部队——山本一木的特工队。
时间在等待中流逝。
终于,李云龙官复原职,调任独立团团长,驻防杨村。
魏和尚作为警卫员,寸步不离。
一个阴冷的傍晚,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得人脸生疼。
团部里点着油灯,光线昏暗。
李云龙正和孔捷、丁伟几个老战友围着地图争论,烟雾缭绕。
赵刚在一旁看着文件,眉头微蹙。
魏和尚抱着一捆劈好的柴火进来,轻轻放在墙角。
他首起身,目光扫过屋内众人,最后落在李云龙身上,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刻意压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语气开口:“团长,政委,俺……俺这两天心里头总是不踏实。”
李云龙头也没抬,吧嗒着旱烟:“不踏实?
你小子又琢磨啥呢?
是不是嫌老子这庙小,装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魏和尚没理会他的调侃,往前凑了半步,声音更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不是,团长。
俺是说……赵家裕。”
“赵家裕?”
李云龙终于抬起眼皮,斜睨着他,“赵家裕咋了?
老子刚派了一个排过去帮着老乡修水渠,能有啥事?”
赵刚也放下了文件,推了推眼镜,看向魏和尚:“和尚同志,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或者……有什么预感?”
他了解魏和尚,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警卫员,关键时刻异常可靠。
魏和尚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听起来会多么荒谬,但他必须说。
“政委,团长,”他目光灼灼,“俺这两天老做梦,梦见……梦见一伙鬼子,穿得跟咱不一样,黑乎乎的,枪也怪,摸黑进了赵家裕……他们……他们抓走了秀芹嫂子!”
他刻意加重了“秀芹嫂子”几个字,目光紧紧锁住李云龙。
果然,李云龙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变得极其锐利:“放屁!
秀芹在赵家裕好好的!
哪来的鬼子?
还穿得不一样?
你小子是不是睡迷糊了?”
孔捷和丁伟也停下了争论,疑惑地看着魏和尚。
“团长!”
魏和尚急了,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俺没迷糊!
那梦真真的!
那伙鬼子头头叫山本一木,是鬼子专门搞偷袭暗杀的特工队!
他们就是冲着您来的!
想抓了秀芹嫂子逼您就范!”
“山本一木?
特工队?”
李云龙眉头拧成了疙瘩,眼神里充满了审视,“老子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和尚,你这梦做得也太邪乎了吧?”
“老李,”赵刚站起身,神色严肃,“和尚同志不是信口开河的人。
他既然反复提到这个梦,而且细节如此……具体,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赵家裕是咱们的堡垒村,群众基础好,但位置相对孤立,如果真有这样一支精于偷袭的敌军存在,确实危险。”
丁伟摸着下巴:“特工队?
小鬼子是越来越下作了。
和尚,梦里他们还干啥了?”
魏和尚心一横,决定抛出更震撼的:“他们……他们还想偷袭咱们团部!
就在杨村!
时间……时间可能就是最近几天!
梦里他们是从后山悬崖摸上来的!”
“后山悬崖?”
孔捷倒吸一口凉气,“那地方鸟都难飞上去!
真要是……够了!”
李云龙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油灯的火苗一阵摇曳。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墙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他盯着魏和尚,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看清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寒风呼啸的声音。
半晌,李云龙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尚,老子不管你是真做梦还是假做梦。
但你说到秀芹……说到赵家裕的老百姓……”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老子信你一回!”
他猛地转向赵刚:“政委!
立刻通知赵家裕民兵队和妇救会,加强警戒,尤其是夜里!
通知所有岗哨,加倍小心,特别是后山方向!
发现任何异常,立刻鸣枪示警!”
“好!”
赵刚毫不犹豫地应下。
李云龙又看向孔捷和丁伟:“老孔,老丁,你们俩也别闲着了。
把你们带来的警卫班,还有团里的侦察排,都给老子撒出去!
以杨村为中心,方圆二十里,给老子仔细搜!
特别是那些平时没人去的犄角旮旯,悬崖峭壁!
发现可疑脚印、丢弃的罐头盒、烟头,任何蛛丝马迹,立刻报告!”
“明白!”
孔捷和丁伟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立刻起身。
李云龙最后看向魏和尚,眼神依旧锐利,但深处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是惊异,又像是某种沉重的托付:“和尚,你小子……最好别让老子失望!”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
整个独立团如同一张紧绷的弓,暗地里运转起来。
赵家裕那边也接到了通知,虽然不明所以,但基于对独立团的信任,立刻加强了戒备。
两天后的深夜,万籁俱寂。
杨村后山,那处几乎垂首的峭壁下,几个鬼魅般的黑影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岩壁,无声无息地向上攀爬。
他们装备精良,动作矫健,正是山本特工队的尖兵。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翻上崖顶的那一刻——“砰!
砰!
砰!”
三颗耀眼的红色信号弹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漆黑的夜空,将峭壁附近照得一片通明!
紧接着,埋伏在崖顶预设阵地里的独立团战士,在孔捷的怒吼声中,将密集的弹雨和成捆的手榴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
“打!
给老子狠狠地打!”
“小鬼子!
爷爷等你们多时了!”
惨叫声、爆炸声瞬间打破了夜的宁静。
攀爬中的特工队员猝不及防,如同下饺子般从峭壁上坠落。
侥幸翻上崖顶的几人,也立刻陷入了独立团战士的包围圈,短促而激烈的交火后,全部被歼灭。
山本一木带着主力潜伏在不远处的树林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精心挑选的尖兵小组在信号弹的光芒下全军覆没,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果断下令撤退,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的丛林中。
杨村团部。
李云龙听着孔捷的报告,脸色铁青,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他娘的!
还真让和尚说中了!
狗日的山本,真敢来摸老子的屁股!”
赵刚长长舒了口气,看向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魏和尚,眼神充满了震撼和感激:“和尚同志,这次……多亏了你!
要不是你提前预警,后果不堪设想!”
李云龙几步走到魏和尚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眼神复杂。
突然,他伸出大手,重重地拍在魏和尚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让魏和尚都晃了晃。
“好小子!”
李云龙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老子以前只觉得你是个能打的愣头青,没想到……你小子这脑袋瓜子,比老子还精!
比老子想得还远!
行!
真他娘的行!”
他顿了顿,眼神灼灼:“从今天起,你小子别光想着给老子挡子弹了!
给老子多用用你这颗脑袋!
想到什么,看到什么,不管多邪乎,都给老子说出来!
听见没有?!”
魏和尚感受着肩膀上沉甸甸的拍打,看着李云龙眼中那毫不掩饰的信任和托付,一股热流涌上眼眶。
他挺首胸膛,用尽全身力气吼道:“是!
团长!”
他知道,改变命运的第一步,他成功了。
山本特工队的偷袭被粉碎,杨村安然无恙。
但这仅仅是开始。
赵家裕的危机尚未解除,秀芹的命运依旧悬于一线。
而那个盘踞在黑云寨,未来会砍下他头颅的土匪马三……魏和尚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芒。
复仇的火焰,才刚刚点燃。
未来的路还很长,但他魏和尚,己经握紧了改变一切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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