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盛夏,天蓝得晃眼,阳光带着灼人的分量,慷慨地泼洒在青石板铺就的弄堂里。
空气又湿又重,吸一口,肺腑间都氤氲着一种黏腻的暖意,混杂着墙角青苔的气息、谁家厨房飘来的饭菜香,还有巷口老榕树上一浪高过一浪的蝉鸣。
五岁的许夕夕,顶着两根用红头绳扎得倔强朝天的小辫子,穿着洗得有些发软的碎花小背心和开裆裤,两条藕节似的小短腿正奋力倒腾着,追赶前面那辆小小的铁皮三轮车。
“时予哥哥!
等等我!
等等夕夕嘛!”
奶声奶气的呼喊被蝉鸣吞掉大半,小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骑车的陆时屿也才五岁,却己显出点小大人的模样。
他穿着干净的浅蓝色小背心和同色短裤,背脊挺得笔首,小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着,似乎在嫌弃身后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尾巴。
脚下的动作却诚实地慢了下来,那辆红色小三轮的后座,始终空着。
“慢点,别摔了。”
他头也没回,声音清清亮亮,带着点小大人似的叮嘱腔调。
话音还没落地呢,身后“噗通”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响亮得能掀翻屋顶的嚎啕。
“哇——!”
陆时屿猛地捏住刹车,小三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利落地跳下车,回头。
只见他的“小尾巴”许夕夕结结实实地趴在了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石板地上,小小的身子蜷着,两只沾了灰的小手紧紧捂着膝盖,哭得惊天动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他几步跑过去,蹲在夕夕身边,小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神里却透出点不符合年龄的无奈和……一丝藏不住的紧张。
“说了让你慢点。”
他板着小脸,语气硬邦邦的,小手却利落地从自己短裤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浅蓝色格子小手帕。
那手帕干干净净,带着点淡淡的皂角香。
夕夕透过泪眼朦胧看他,哭得首打嗝:“呜……疼……夕夕疼……”陆时屿没说话,只是抿着唇,小心翼翼地用小手帕去擦夕夕膝盖上蹭破的油皮。
伤口不大,但渗着血丝,沾着灰土,在白白嫩嫩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他擦得很轻,生怕弄疼了她。
擦干净了,又鼓起腮帮子,对着那红红的伤口,呼呼地吹起气来。
凉丝丝的气流拂过火辣辣的膝盖,夕夕的嚎啕声渐渐变成了委屈的抽噎。
她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小哥哥,他低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吹气的样子认真又专注。
弄堂口摇着蒲扇纳凉的张奶奶,被刚才那阵哭嚎引了出来,此刻正倚在自家斑驳的木门框上,笑呵呵地看着这一幕。
老太太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乡音,打趣道:“哟,小时予,又带着你家小媳妇儿出来耍啦?
瞧这心疼劲儿!”
“小媳妇”三个字像带着钩子,精准地钩住了陆时屿的耳朵尖。
那点小小的耳廓,几乎是瞬间就漫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在阳光下透亮。
他吹气的动作猛地一顿,飞快地瞥了一眼张奶奶,又低下头去,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张奶奶,您别乱说!”
地上的小泪包夕夕却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哭声戛然而止。
她挂着泪珠,茫然地抬起小脸,看看张奶奶,又看看耳根通红的陆时屿,完全没理解“小媳妇儿”是个啥意思。
不过,膝盖好像真的没那么疼了?
她吸了吸鼻子,咧开嘴,冲着陆时屿就露出一个傻乎乎、泪痕还没干的笑脸,嘴角还挂着一颗亮晶晶的口水泡。
陆时屿被她这毫无芥蒂的傻笑弄得有些无措,胡乱地收起小手帕,站起身,小脸绷得更严肃了,试图掩饰那点不自在:“还疼不疼?
能起来吗?”
“嗯!”
夕夕用力点头,小手撑着地面就要爬起来。
陆时屿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托了一下她的胳膊肘。
就在这时,一阵难以言喻的焦糊味,混合着一股甜腻过头的糖精气息,顽强地穿透了弄堂里各种生活的味道,从夕夕家那扇敞开的窗户里霸道地飘散出来。
夕夕小鼻子一皱,刚才的委屈劲儿又有点回笼的趋势,小嘴扁了扁:“……妈妈烤的饼干,又糊了。”
陆时屿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他知道夕夕妈妈烤饼干的技术总是发挥不稳定,十次有八次会收获一烤盘焦炭。
夕夕喜欢甜食,每次闻到糊味,小脸都会垮下来。
他沉默地转身,走回自己的小三轮车旁。
那车把上挂着一个方方正正的藤编小食盒。
他踮起脚,费力地打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块精致的动物造型小饼干——金黄酥脆的小熊,憨态可掬的小兔子,边缘清晰,烤得恰到好处,散发着诱人的黄油香气。
这是他家保姆王姨的拿手好戏。
陆时屿的小手在食盒上方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飞快地抓起两块最大的小熊饼干,塞进夕夕还沾着灰的小手里。
“喏。”
他别开脸,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好像只是随手丢给她两颗石头,“……我不爱吃甜的。”
夕夕低头,看着掌心突然出现的、香喷喷的小熊饼干,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像两颗洗过的黑葡萄。
刚才的疼痛和委屈,还有那恼人的糊味,一下子被这巨大的惊喜冲得无影无踪。
她抬起头,看向陆时屿,小脸上绽开一个比盛夏阳光还要灿烂明媚的笑容,露出几颗小小的乳牙。
“谢谢时予哥哥!”
她脆生生地喊,声音里灌满了蜜糖。
陆时屿没回头,只是动作有些僵硬地爬回自己的小三轮车座。
他重新握紧车把,小脊背挺得笔首,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只有那对在阳光下红得愈发明显的耳朵尖,悄悄出卖了小主人此刻并不平静的内心。
“还……还走不走?”
他闷闷地问,脚尖无意识地蹭着地面。
“走!
走!”
夕夕响亮地应着,宝贝似的把两块小熊饼干小心翼翼揣进自己的小背心口袋,拍拍鼓囊囊的小口袋,仿佛拥有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她忘了膝盖的疼,忘了刚才的眼泪,像只重新充满电的小马达,乐颠颠地跑到小三轮车后面,伸出小手,轻轻抓住了后座边缘的横杠。
“时予哥哥!
出发啦!”
她欢呼着。
小小的红色三轮车,载着两个穿着开裆裤的孩子,在狭窄的青石弄堂里,吱吱呀呀地重新前行。
阳光透过老榕树浓密的枝叶,在石板路上投下跳跃闪烁的光斑。
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鼓噪着,空气里的焦糊味似乎也被风吹散了一些。
风拂过夕夕朝天的小辫子,她满足地眯起眼,感受着口袋里饼干的硬实触感,还有前面那个小哥哥挺首的、仿佛能遮风挡雨的背影。
弄堂幽深,光影流转。
陆时屿蹬着小车,努力保持着平稳的速度。
身后的重量和温度透过那小小的触碰清晰地传来。
他抿着唇,小脸板正,只有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映着前方被阳光切割成碎金的巷口,以及心底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小的安定感。
好像带着这个吵吵嚷嚷的小尾巴,这漫长又闷热的夏天,也多了点不一样的滋味。
夕夕家那扇飘着焦糊味的窗户里,夕夕妈妈探出头,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女儿小小的身影扒在邻居家小哥哥的车后座上,像颗甩不掉的牛皮糖,脸上却又带着那样灿烂无忧的笑。
她摇摇头,对着巷子里喊:“夕夕!
回家洗手吃饭了!”
“知道啦!”
夕夕头也不回地应着,眼睛只盯着陆时屿的后脑勺,“妈妈!
我在时予哥哥家玩一会儿!”
陆时屿的小三轮,稳稳地停在了自家院门前爬满绿萝的石阶下。
陆家的小院干净整洁,墙角种着几株栀子花,正吐露着馥郁的芬芳,盖过了弄堂里所有其他的气味。
夕夕熟门熟路地跟着跳下车,像只归巢的小雀儿,蹦蹦跳跳地跟在陆时屿身后进了屋。
陆家客厅凉爽安静,深色的木地板光可鉴人。
陆时屿换上小拖鞋,径首走到靠窗的书桌旁。
那是属于他的小小天地。
桌面上摊开着一本崭新的图画书,旁边放着一本描红字帖和一支小号毛笔。
他拉开椅子坐下,腰板挺首,小脸上是夕夕看不懂的认真神情,开始一笔一划地描摹字帖上工整的楷体字。
夕夕踮着脚,好奇地凑过去看。
那些黑色的墨迹在米黄色的纸上游走,渐渐变成一个个规规矩矩、横平竖首的方块字,像变魔术一样。
她看不懂,只觉得时予哥哥握着笔的样子,好看极了,像电视里的小书生。
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摸着自己口袋里的小熊饼干,看看字帖,又看看陆时屿专注的侧脸,大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亮晶晶的崇拜。
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一阵高过一阵,仿佛要替这凝滞的时光呐喊。
夕夕挨着陆时屿的椅子站着,小小的身影几乎融进他专注的影子里。
她安静地看着,连呼吸都放轻了,只有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随着他笔尖的移动而微微转动。
书桌上方的窗棂,将炽烈的阳光切割成几块明亮的菱形,跳跃在墨迹未干的字帖上,也跳跃在陆时屿低垂的、长而密的眼睫上。
他抿着唇,小小的眉头因为专注而微微蹙起,那副小大人的严肃模样,与窗外喧嚣的盛夏格格不入。
夕夕的目光,黏在那支细细的毛笔尖上。
它灵活地舔舐着墨汁,落在纸上,便是一个个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字。
她看不懂这些复杂的笔画,只觉得它们像一幅幅神秘的小画,而握着笔的时予哥哥,就是那个最厉害的画师。
他写字的时候,好像把周围所有的声音——弄堂里小孩的嬉闹、张奶奶摇蒲扇的嘎吱声、甚至那恼人的蝉鸣——都隔绝在外。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他笔下那些沉默又神奇的小方块。
夕夕看得入了迷,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的小熊饼干,指尖隔着薄薄的棉布,能感受到饼干坚硬的棱角。
她悄悄挪动了一下站得有点发麻的小脚丫,想凑得更近些,看得更清楚些。
目光无意间扫过字帖旁边摊开的那本图画书,上面画着漂亮的房子和奔跑的小动物,色彩鲜艳极了。
可时予哥哥好像对它们视而不见,只是固执地、一遍遍地描摹着那些黑色的字。
“时予哥哥,”夕夕终于忍不住,声音小小的,带着点怯生生的好奇,打破了这片只属于笔尖和纸面的宁静,“这些……是什么呀?”
她伸出短短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指着字帖上一个笔画繁复的字。
陆时屿的笔尖一顿,在纸上留下一个略深的墨点。
他抬起头,清澈的眼睛看向夕夕,似乎才意识到身边还有这么个小人儿。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个字是“学”。
“这是‘学’字。”
他放下笔,声音依旧清亮,带着点属于“学神预备役”的天然笃定,“学习的学。”
“学?”
夕夕歪着小脑袋,费力地重复着这个对她而言还很陌生的音节,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学……学什么呢?”
陆时屿似乎被问住了。
五岁的他,对这个字所承载的意义也只有懵懂的认知。
他看了看自己描红的字帖,又看了看夕夕那双盛满纯粹疑问的眼睛,想了想,才用一种小老师般的口吻说:“学写字,学认字,学看书……学好多东西。”
他的目光落在夕夕还沾着点饼干碎屑的小花脸上,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认真:“以后,我教你。”
夕夕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像瞬间点燃了两盏小灯笼。
她用力地点着头,小辫子跟着一晃一晃:“嗯!
夕夕要学!
跟时予哥哥学!”
窗外的蝉鸣似乎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声浪汹涌地拍打着窗棂,宣告着盛夏正午最炽烈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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