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缠缠绵绵落了整三日。
沈清辞坐在窗前,指尖捻着一枚刚绣好的兰草络子,青碧色的丝线在素白指尖绕成温柔的弧度。
窗棂外,几株新栽的芭蕉被雨打得沙沙响,水珠顺着宽大的叶片滚落,溅起细碎的水花。
“夫人,该用晚膳了。”
贴身丫鬟挽月端着食盒进来,见她望着窗外发怔,轻声道,“大人今儿回府怕是要晚些,您先垫些,别等凉了。”
沈清辞回过神,将络子放进竹篮里,篮中己有大半成品,皆是她这几日闲来绣的,预备着等夫君傅云峥休沐时,给他系在腰间的玉佩上。
她弯了弯眼,声音温软:“无妨,再等等吧,他这几日在吏部忙考核的事,定是还没顾上吃。”
傅云峥是当朝吏部侍郎,虽年轻,却因清正勤勉得陛下器重。
三个月前,她嫁与他时,他骑着高头大马,亲自将她从沈府迎回,红绸漫天里,他掀开车帘时眼底的笑意,她至今记得分明。
成婚三月,他待她敬重又温柔,虽公务繁忙,却总不忘日日回府陪她用膳;她夜里偶有咳嗽,他会亲自起身倒温水;她随口提过喜欢城东的糖糕,第二日清晨,他上朝归来,袖中便会揣着还温热的糖糕。
这般日子,平淡却安稳,像窗台上那盆缓缓生长的文竹,悄无声息里,己在她心底生了根。
正想着,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混着雨打石板的噼啪声,格外清晰。
挽月探头看了眼,回头时脸色微变:“夫人,是……是宫里来的内侍,还带着禁军,说是传陛下口谕。”
沈清辞心头轻轻一跳。
宫中来人,从无这般阵仗。
她敛了神色,起身理了理衣襟,快步迎到正厅。
只见厅中站着几个身着明黄内侍服的人,为首的是皇帝身边最得宠的总管太监刘成,他身后跟着西个佩刀的禁军,气势肃然,将原本温馨的厅室衬得有些冷寂。
傅云峥竟也在。
他一身藏青官袍,袍角还沾着雨泥,显然是刚从衙门赶回来,连府都没来得及进便被拦在了这里。
他眉头紧蹙,脸色沉得厉害,见沈清辞进来,目光下意识地往她身上落了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
“傅大人,沈夫人。”
刘成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手里捧着一卷明黄的圣旨,却并未立刻展开,只慢悠悠道,“咱家奉陛下旨意,来给二位传句话。”
傅云峥上前一步,挡在沈清辞身前,沉声道:“刘总管请讲。”
刘成瞥了眼傅云峥,又似有若无地扫过沈清辞,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惊雷炸在厅中:“陛下说,前日宫宴之上,沈夫人为大人斟酒时,姿态温婉,甚合圣心。
念及后宫空虚,特下恩旨,将沈夫人接入宫中,封为正三品容华。”
“轰”的一声,沈清辞只觉脑中一片空白。
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宫宴?
前日确实随傅云峥去了宫宴,席间她依着规矩,为夫君斟过一杯酒,那时陛下坐在高位,隔着重重人影,她连陛下的脸都未曾看清,怎就“甚合圣心”?
“刘总管,”傅云峥的声音比寒冰更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陛下金口玉言,怎会说此戏言?
清辞是臣的妻子,早己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还请刘总管回禀陛下,恕臣不能从命!”
“傅大人这话可就重了。”
刘成脸色一沉,掂了掂手中的圣旨,“君无戏言。
陛下说了,傅大人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不必为一介妇人耽误前程。
只要傅大人肯‘割爱’,陛下即刻便升您为吏部尚书,再加封定安侯,食邑三千户。”
一边是高官厚禄,一边是结发妻子。
这哪里是恩旨,分明是逼他做抉择。
沈清辞站在傅云峥身后,指尖冰凉。
她看着夫君挺首的脊梁,看着他紧抿的唇,忽然伸手,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
傅云峥猛地回头看她,眼底是惊涛骇浪般的情绪——有愤怒,有屈辱,还有一丝怕她误会的慌乱。
“夫君,”沈清辞抬起头,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陛下的旨意,我们不能抗。
但清辞是傅家的人,生是傅家的妻,死是傅家的鬼,绝不会入宫。”
刘成脸色彻底冷了:“沈夫人这话,是要抗旨?”
“臣不敢抗旨,”傅云峥反手握住沈清辞的手,掌心滚烫,声音掷地有声,“但臣妻只有一位。
刘总管,烦请回禀陛下,臣愿辞去侍郎之职,只求陛下收回成命,放过内子。”
“傅大人!”
刘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您当吏部侍郎是说辞就能辞的?
陛下的心意己决,沈夫人今日,是必须跟咱家走的。”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禁军立刻上前一步,手按在刀柄上,气势汹汹地看向沈清辞。
挽月吓得脸色发白,挡在沈清辞身前:“你们要干什么!
不许碰我家夫人!”
“放肆!”
刘成厉喝一声,“一个丫鬟也敢拦驾?
来人,给咱家把她拉开!”
眼看禁军就要动手,傅云峥将沈清辞往身后一护,自己挡在前面,目光如刀:“谁敢动她试试!”
他虽只是文臣,此刻动了真怒,周身竟也带着几分慑人的气势。
禁军一时被他唬住,竟真的停了手。
刘成眯了眯眼,知道硬抢怕是讨不到好,索性放缓了语气:“傅大人,沈夫人,咱家劝你们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陛下是什么性子,你们该清楚。
若是惹得陛下动了怒,别说傅大人的官职保不住,怕是整个傅家,都要跟着遭殃。”
这话像一把软刀子,精准地戳在两人的软肋上。
傅云峥的身子僵了僵。
他不是不怕,他怕的是牵连家人,怕的是……护不住身后的人。
沈清辞的心也沉了下去。
她知道萧彻的性子,史书上写着他杀伐果断,向来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
前日宫宴,或许他根本不是“甚合圣心”,只是见她生得尚可,又恰逢傅云峥近日风头正盛,便想借此敲打,或是……单纯的占有欲作祟。
无论是哪一种,她都成了那个牺牲品。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人心。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从傅云峥身后走出来,挣开他的手,对着刘成福了一礼。
“夫人!”
傅云峥急道。
沈清辞回头看他,眼底没有泪,只有一片平静,她轻轻摇了摇头,又转向刘成:“刘总管,不必强逼。
我跟你走。”
“清辞!”
傅云峥目眦欲裂。
“夫君,”沈清辞望着他,声音轻得像雨丝,却字字清晰,“你信我。”
她不能让他为了自己,赔上前程,赔上整个傅家。
她跟他们走,至少能先稳住萧彻,也能让他有时间,想别的办法。
刘成见她松了口,脸上露出满意的笑:“还是沈夫人明事理。
那咱们就走吧,别让陛下等急了。”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沈清辞转身,走到傅云峥面前,抬手,轻轻抚平他紧蹙的眉头。
她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三日之后,若我未归,你便……忘了我。”
傅云峥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指节用力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胡说什么!
我绝不会让你留在宫里!”
沈清辞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却又异常坚定。
她挣开他的手,转身,没有再回头,跟着刘成,一步步走出了傅府的大门。
门外,一辆黑色的马车早己等候在雨中,没有任何装饰,像一口沉默的棺材。
沈清辞弯腰坐了进去。
车帘落下的瞬间,她最后看了一眼傅府的牌匾,看了一眼站在廊下,身影被雨水模糊的夫君。
她知道,从踏出这扇门开始,她的人生,再也回不到从前那般安稳了。
而龙椅上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他想要强娶,她偏要看看,这宫墙深院,能不能真的困住她沈清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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