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戈壁惊雷喀什噶尔的风,永远带着砂纸打磨铁器的粗粝感。
正午的烈日炙烤着无垠的戈壁,空气在热浪中扭曲变形,远处的地平线蒸腾着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
风卷起干燥的沙尘,呼啸着掠过实验田外围稀疏的防风林,发出呜呜的悲鸣,如同这片亘古荒原永恒的叹息。
李晴用力推开那扇通向实验田区的厚重铁皮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一股裹挟着滚烫沙砾的狂风立刻扑面而来,像无数细小的针尖扎在裸露的皮肤上。
她下意识地眯起眼,抬手压了压被风吹得凌乱的齐耳短发。
短发下,一张不过三十出头的脸庞,肤色是长期暴露在强紫外线和风沙下的深麦色,眼角刻着几道浅而坚定的细纹。
那双眼睛,此刻正穿透灼热的空气,投向远方那片在热浪中微微摇曳的金色海洋。
那是她的战场,她的希望,也是她无法逃离的宿命——“戈壁金棉”的试验田。
棉株并不高大,叶片也非鲜绿,但每一株都透着一股在严苛环境中淬炼出的韧劲,紧紧抓住贫瘠的沙质土壤,枝头己隐约可见小小的花蕾。
这是她和她的团队,在这片被称为“死亡之海”边缘的土地上,整整十年的心血结晶。
抗旱基因改造的突破性成果,意味着改变这片贫瘠之地的可能,意味着无数像她父母一样倒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或许能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十年前的画面,像被这阵热风猝不及防地掀开一角——上海陆家嘴那座流光溢彩的摩天大楼顶层,光洁如镜的会议桌上,那份印着全球顶尖农业科技公司Logo的offer,散发着诱人的油墨香。
前程似锦,唾手可得。
然而,紧接着涌上心头的,是父母倒在新疆戈壁棉田里、被沙尘半掩的冰冷身躯,是电话里那语焉不详却字字如刀的噩耗。
他们的眼睛,是否也这样不甘地望着这片吞噬了他们的土地?
“李工。”
一个带着浓重新疆口音、语气沉稳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打断了那几乎要将她拖入冰冷回忆的风沙旋涡。
李晴没有回头,只是喉间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依旧锁在棉田深处。
她知道是谁。
王睿,她最得力的助手,也是她在这片戈壁滩上,除了老所长之外,唯一能称之为“伙伴”的人。
王睿走到她身侧半步远的位置停下。
他个子不算高,但精瘦结实,同样深麦色的脸庞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习惯性地微微眯着,透着一股近乎固执的专注。
此刻,那专注里掺杂着显而易见的凝重。
他手里拿着一台平板,屏幕上跳动着实时气象数据。
“气象台刚更新了预警,”王睿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这场沙尘暴,强度又上调了。
气象模型显示,中心最大风速可能达到十一级,能见度不足十米。
预测路径……正对着我们这边。”
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看向李晴紧绷的侧脸,“怕是……十年不遇的级别。
预报说是,黑风暴。”
黑风暴。
这三个字像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砸在李晴心头。
十年前父母出事的那次,也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黑风暴。
遮天蔽日的沙墙,瞬间吞噬一切的光明和方向。
她深吸一口气,隔壁干燥灼热的空气呛得肺叶微疼。
“防护措施都加固了?”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风沙磨砺后的质感。
“都安排下去了。”
王睿点头,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滑动,调出几张照片,“第三区的防风网己经加挂了一层,锚桩重新加固。
关键仪器的防护罩也检查过了。
发电机组的备用柴油也加满了。”
他汇报得一丝不苟,如同过去十年里的每一个日夜。
这份沉稳可靠,是李晴在无数次失败和风沙洗礼中,能坚持下去的重要支撑。
“不过,李工,这次的风……太邪性了。
预报说可能持续超过三十六小时,对刚进入花铃期的棉株是毁灭性的。
我们刚优化过的第七代抗旱基因序列还没来得及做大规模抗逆测试……”他的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目光投向棉田,仿佛己经看到了那些顽强生命在狂风摧残下倒伏的场景。
“我知道。”
李晴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
她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王睿,“所以‘戈壁金棉’才必须成功!
王睿,你看到昨天农科院那边转来的报告了吗?
西北六省,今年旱情又是历史级的!
多少棉农眼巴巴等着老天爷开眼?
等着我们手里的种子能让他们在旱地里刨出条活路来!”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场风暴是考验,也是机会!
只要我们的棉株能扛过去,哪怕损失一部分,剩下的都是最坚韧的!
推广全国的计划,就再没人能质疑它的可行性!”
她的话,像投入干柴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王睿眼中沉寂的火焰。
他镜片后的目光亮了一下,用力地点点头:“是,李工!
我明白!
抗逆数据……这确实是极其宝贵的一手资料。
我这就带人再去风口那边检查一遍,确保万无一失!”
他脸上凝重的神色被一种熟悉的、为共同目标而燃烧的斗志取代。
十年并肩,从无到有,从一次次失败的灰烬中重新站起,这份事业早己超越了工作本身。
看着王睿转身快步离去的背影,李晴紧绷的嘴角终于松动了一丝。
王睿的这份投入和可靠,是她在这片孤寂戈壁里最大的慰藉之一。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棉田,金色的波浪在风中起伏,仿佛在回应她的信念。
推广全国……让这片金色的希望,在更广阔的、同样干渴的土地上扎根。
这不仅是她的梦想,是团队的梦想,更是对那些逝去生命,最好的告慰。
父母的身影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带着模糊却沉重的悲伤。
她下意识地从工装裤口袋里掏出手机,想看看最新的卫星云图。
屏幕亮起,锁屏界面上,除了时间日期,还有一条几分钟前来自加密农业科技期刊平台“绿源前沿”的推送通知。
标题被系统自动折叠了,只看到前面几个字:惊爆:源禾生物核心…源禾生物?
李晴的心跳莫名漏跳了半拍。
源禾生物,正是他们“戈壁金棉”项目对外合作的主要平台方,也是项目知识产权的联合持有者,掌握着所有核心数据。
这个点推送“惊爆”消息?
一丝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信,悄然爬上脊椎。
她划开屏幕,点进推送链接。
页面加载的几秒钟,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戈壁的风声、王睿远去的脚步声、远处加固防护网的吆喝声,都诡异地模糊、远去。
终于,页面刷开。
加粗的、刺眼的猩红色标题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她的视野:惊爆:源禾生物‘戈壁金棉’核心数据遭窃!
抗旱基因序列核心图谱疑似泄露,神秘买家高价求购!
标题下方,是一张清晰度极高的截图。
一张被打了醒目的“源禾机密”水印的图谱!
李晴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她的呼吸瞬间停滞,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倒流,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沿着脊椎首冲天灵盖,让她在正午戈壁的滚滚热浪中,如坠冰窟!
那张图!
那张被标为“核心机密”、打着刺眼水印的图谱!
那复杂精密的基因序列模型,那每一个关键位点的标注,那独一无二的变异图谱结构……那赫然正是她、王睿,还有整个团队,熬过了无数个不眠不休的通宵,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和风沙的洗礼,才最终锁定的“戈壁金棉”抗旱基因序列的核心生命密码!
是让棉种能在极端缺水的戈壁滩上深深扎根、汲取地下微弱水汽、最终开出饱满棉朵的希望所在!
是项目十年心血凝结成的王冠上,最璀璨、最不容有失的那颗明珠!
这怎么可能?!
源禾的内部数据堡垒号称铜墙铁壁!
这套核心数据图谱,更是被设置了多达三重物理隔离和动态加密算法!
整个项目组,拥有最高访问权限的,除了她自己,就只有……李晴猛地转身,动作迅猛得带起一阵风沙。
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锁定了那个刚刚走出不到二十米的身影——王睿!
“王睿!!”
她的声音不再是沙哑,而是因为极度的震惊、愤怒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撕裂感而彻底劈裂开来!
尖锐的音调甚至盖过了呼啸的风声,在空旷的戈壁上空回荡。
王睿闻声顿住脚步,有些诧异地转过身。
他脸上的斗志还未完全褪去,带着一丝疑惑:“李工?
怎么……源禾的资料库!”
李晴几步就冲到他面前,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滚烫的怒意,“我们的‘戈壁金棉’核心数据……被泄露了!”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同时将手机屏幕狠狠怼到王睿眼前,那刺眼的标题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图谱,像烧红的烙铁般灼烧着两人的视线,“这!
是!
怎!
么!
回!
事?!”
王睿脸上的疑惑在看清屏幕内容的瞬间,如同被重锤击中般凝固、碎裂!
他镜片后的双眼骤然瞪大,瞳孔深处剧烈地收缩,映照着屏幕上那冰冷的文字和致命的图谱。
那副总是显得专注平和的面孔,在烈日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变得一片灰败。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一条离水的鱼,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那模样,根本不像一个猝然面对惊天指控的助手所应有的惊愕、辩解或愤怒。
那是一种更深沉的、如同被某种深不见底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咽喉的窒息感。
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一则外部的爆料,而是……一张提前到来的死亡判决书。
“李工……”王睿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这……不可能……系统……三重物理隔离……动态加密……”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数据安全的铁律,眼神却慌乱地不敢与李晴对视,飘忽地扫过屏幕,又飞快地移开,最终死死地盯着脚下被风卷动的沙砾。
握着平板的手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系统只有我们两人有最高权限!”
李晴的声音拔得更高,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石子,狠狠砸在两人之间摇摇欲坠的信任基石上,“除了你!
还有谁能绕过三重物理隔离和动态加密?!
谁能?!”
她再次逼近一步,灼热的风卷起更猛烈的沙砾,抽打在两人的脸颊和衣服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她的目光像两把烧红的锥子,试图刺穿王睿眼中那片混乱的迷雾,“王睿!
看着我!
回答我!”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失望和痛苦而嘶哑变形,“是不是你?!
我待你如手足!
这十年!
我们一起熬过的风沙,吃过的土!
你都忘了吗?!”
王睿的身体在李晴的怒吼和逼近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像是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推搡着,又踉跄着后退了半步,脊背几乎抵在了旁边一个堆放着工具的金属架子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他终于抬起了头。
那双总是隐藏在镜片后、专注于数据和棉苗的眼睛,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有深不见底的痛苦,有剧烈的挣扎,还有一种……近乎毁灭、又带着解脱般疲惫的决绝。
他避开了李晴燃烧着痛苦和质问的目光,视线越过她的肩膀,投向远处那片在热浪中起伏的金色棉田。
那里,曾经承载着他们共同的希望和汗水。
风声呜咽,像是在为某种东西哀悼。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风沙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卷过死寂的两人之间。
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王睿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肩膀颓然地垮塌下去。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是我。”
两个字,轻飘飘的,被风一吹几乎就要散了。
却像两记万钧重锤,裹挟着十年积累的信任碎片和戈壁的冰冷沙尘,狠狠砸在李晴的心口。
十年并肩的情谊,瞬间支离破碎。
眼前精心守护的金色希望之海,轰然崩塌,化作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流沙。
她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脚下仿佛失去了立足之地,在正午戈壁的烈日和风沙中,几乎站立不稳。
耳畔只有王睿那两个字,如同魔咒般反复回响:是我……是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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