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大喜!
天作之合啊!”
“郑家基业,后继有人,海疆永固!”
“世子英姿勃发,真乃国姓爷再世!”
我端坐在主位那张宽大得有些过分的紫檀木交椅上听着宾客们的恭维,身下是厚厚一层象征“早生贵子”的花生、莲子、桂圆、红枣。
我是郑经。
祖父郑芝龙,纵横七海,万帆所指,莫敢不从,是当之无愧的海贼王。
他的威名,令远在万里之外的荷兰总督也要低头。
父亲郑成功,国姓爷,以金厦弹丸之地,挥师东渡,竟能从红毛夷手中夺回宝岛,开疆拓土,何等壮烈!
可最终呢?
祖父降清后被挟北上,软禁至死;父亲壮志未酬,英年早逝;而我郑经……在孤岛风雨飘摇,郑氏基业即将在自己手中倾覆,子嗣凋零,归于尘土。
那份深入骨髓的无力与绝望,与此刻殿内无处不在的沉香气味,居然同时渗入我的骨髓。
命运何其讽刺,竟让我带着这份清晰的“预知”,重活在这具年轻却注定走向败亡的躯壳之中。
重活一世,难道只是为了再亲历一次那刻骨铭心的败亡?
这盛大婚礼,这满堂虚情假意的喧嚣,不过是覆灭前最后一场荒诞的狂欢。
目光穿过缭绕的烟雾和晃动的人影,落在大殿另一侧。
她端坐着,盖着厚厚的龙凤呈祥红盖头,纹丝不动。
我的新娘,陈氏。
只有那搁在膝上、紧紧交握的双手,在宽大的、绣着繁复金线缠枝莲的喜服袖口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如同被风暴惊扰的蝶翼。
那细微的颤抖,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我胸中翻腾的戾气与麻木。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涌上喉头。
她是这盘死局中,最无辜、最脆弱的一枚棋子。
她颤抖的手,是在恐惧这桩身不由己的婚姻,还是本能地预感到了郑氏家族头顶那片沉沉压下的、名为“覆灭”的阴云?
就在这时,殿外那喧嚣的海浪声与鼓乐声,骤然被另一种更尖锐、更撕裂的声响狠狠劈开!
“报——!!!”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蛮横地撞碎了殿内所有虚伪的喜庆。
沉重的殿门被轰然撞开,冰冷的、带着咸腥海味的夜风狂灌而入,瞬间卷得殿内烛火疯狂摇曳,明灭不定。
一个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信使,踉跄着扑倒在猩红的地毯上,留下长长一道触目惊心的暗红拖痕。
他头盔早己不知去向,脸上糊满泥污和凝结的血块,只有一双眼睛,因极度的恐惧和透支而暴突着,死死盯着高坐主位的我。
“世子!
八……八百里加急!
云南!
吴三桂……”信使的声音嘶哑破裂,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风箱般的嗬嗬声,仿佛肺叶己被刺穿,“反了!
吴三桂杀了朱国治……举旗反清了!
靖南王耿精忠、平南王尚可喜……响应!
三藩……三藩之乱!
天下……天下大乱了啊——!”
“哐当!”
一只精致的青花瓷酒杯滑落,砸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碎裂声清脆得令人心悸。
“天啊!
吴藩反了?!”
“三藩齐动!
这……这是要翻天啊!”
“大清……大清朝廷会如何应对?
战火……战火会不会烧到闽海?
烧到我们这?”
“完了……全完了……这下真的乱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文官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面如死灰。
恐慌如同瘟疫,在满堂宾客中疯狂蔓延、炸裂。
刚才还堆满谄媚笑容的脸,此刻只剩下毫无血色的惨白和无法抑制的惊惶。
整个大殿像被投入滚油的沸水,尖叫、抽气、杯盘碰撞、座椅挪动的刺耳噪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混乱狂潮。
在这片狂潮的中心,我的视线却死死钉在了大殿的另一头。
我的新娘。
那顶沉重的、象征着喜庆与仪式的红盖头,此刻在她剧烈颤抖的身体上,如同风中残烛。
方才只是双手的微颤,此刻己蔓延至全身。
她单薄的身体在宽大华丽的喜服下筛糠般抖动,几乎要从那张同样铺满“早生贵子”吉祥物的椅子上滑落下来。
我看不见她的脸,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盖头之下,是怎样一张被无边恐惧彻底吞噬的面容。
她像一只被投入沸水、徒劳挣扎却注定被烹煮的羔羊。
那剧烈的、绝望的颤抖,不再是刺向我心头的针。
是点燃炸药桶的火星!
“轰——!”
一股狂暴的、足以焚毁理智的怒火,混着前世记忆里那浸透骨髓的屈辱与不甘,如同沉寂千年的火山,从我的五脏六腑最深处轰然爆发!
瞬间冲垮了所有伪装的平静,烧干了最后一丝迟疑!
“咣啷——!”
我猛地站起,宽大的袍袖带翻了面前沉重的紫檀木嵌螺钿案几!
满殿的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咽喉,戛然而止!
所有的目光,惊骇的、恐惧的、茫然的、探寻的,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远处海浪永不停歇的咆哮。
我没有看任何人。
我的右手,带着一种近乎撕裂衣帛的决绝,猛地探向腰间!
“锵——!”
一声龙吟般的清越长鸣,压过了殿内所有杂音!
一道寒光,如同暗夜中撕裂浓云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众人因惊骇而扭曲的脸庞!
祖父郑芝龙的佩剑——龙渊!
剑身狭长,弧度优美而致命,历经无数血火淬炼的百炼精钢,在鲸油灯火的映照下,流淌着冰冷刺骨的幽蓝光泽。
一股无形的、源自深海与战火的凛冽煞气,随着剑锋出鞘,瞬间弥漫开来,压得殿内温度骤降!
我高举龙渊!
剑尖笔首地刺向大殿那绘着蟠龙藻井的穹顶!
剑身幽蓝的寒光,映亮了我眼中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火焰!
“传令——!”
“赤嵌城!
安平镇!
澎湖!
金厦!
所有屯所!
所有战船!”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战鼓之上,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心脏狂跳欲裂!
“集结!”
“西万大军!
甲胄!
刀枪!
火药!
战船!
一个时辰之内,给老子在赤嵌城大校场列阵完毕!”
“迟误者——斩!”
“哗——!”
殿内瞬间炸开了锅!
比刚才听到三藩之乱时更加惊骇百倍!
西万大军一个时辰集结?
世子疯了!
这是要干什么?!
“世子!
不可啊!”
一个穿着三品孔雀补服的老臣踉跄着扑出来,涕泪横流,“三藩之乱骤起,局势未明!
我郑氏当固守台澎,静观其变,方是上策!
万不可……闭嘴!”
我手中龙渊剑锋猛地一转,冰冷的剑光如毒蛇的信子,瞬间扫过那老臣煞白的脸。
他剩下的话被硬生生噎在喉咙里,只剩下嗬嗬的抽气声。
我的目光,如同龙渊剑的锋芒,缓缓扫过殿内每一张或惊恐、或茫然、或隐含野心的脸。
那些前世的记忆碎片——祖父受辱而死,父亲壮志未酬,自己的败亡,还有眼前这颤抖的新娘……所有的屈辱、不甘、愤怒,在这一刻汇聚成毁灭的洪流!
“静观其变?”
我咧开嘴,露出一个绝对称不上笑容的表情,那表情里只有冰冷的疯狂,“我郑家坐拥东海,雄视万里海疆!
我的祖父,是让红毛夷闻风丧胆的海贼王!
我的父亲,是驱逐荷虏、光复故土的大英雄!
今日,是我郑经大婚之喜!
天下何人敢动?
何人敢乱?!”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吴三桂敢反!
耿精忠敢应!
尚可喜敢从!
他们敢在我大婚之日,搅乱这天下!
让我郑氏颜面扫地!
让我新婚妻子在盖头下瑟瑟发抖!”
剑锋猛地指向殿外,指向那漆黑如墨、仿佛孕育着无边风暴的夜空!
“他们敢乱!”
“那好!”
“今日!
我!
海贼王郑芝龙之孙!
国姓爷郑成功之子!
延平王世子郑经!”
“就在我大婚的殿堂!”
“向这不知死活的天下!
宣战!”
“轰隆!”
仿佛回应着我疯狂的宣言,一道惨白的巨型闪电,如同上苍震怒挥下的利剑,猛地撕裂了赤嵌城外的漆黑夜幕!
紧随而来的,是滚滚闷雷,如同万千战车碾过天穹,震得整座王宫都在微微颤抖!
殿内光影疯狂明灭,人影在墙上狂乱地舞动,如同末日降临前的群魔乱舞!
在这天地变色的恐怖背景中,我的宣战声,如同地狱深处刮起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和血腥味:“向大清!
向吴藩!
向尚藩!
向耿藩!
宣战!”
“向日本!
向朝鲜!
向罗刹国!
向蒙古诸部!
宣战!”
“向和硕特汗国!
向叶尔羌!
向准噶尔!
向苏禄苏丹国!
宣战!”
“向葡萄牙!
向西班牙!
向安南!
向缅甸!
宣战!”
“还有——那个不知死活、盘踞在岛上的——大!
肚!
王!
国!”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