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谊商店里落针可闻,只有中央空调单调的嗡鸣,衬得陈岩那句三百块更加清晰,甚至带着点海风般的回响。
王经理脸皮狠狠一抽,金丝眼镜都抖了一下。
三百块?
这乡下小子是真不识货,还是狮子大开口?
他刚想开口压价,旁边的港商许生却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
小兄弟,够爽快!”
许生那双精明的眼睛在陈岩脸上扫过,像是要穿透他的皮肉看清骨子里的成色。
他干脆利落地拉开手中那个鼓鼓囊囊的黑色真皮手包,露出里面厚厚几沓崭新的“大团结”(十元面值人民币)。
没有半分犹豫,他手指翻飞,刷刷刷地数出三十张,又额外抽出三张,一共三百三十块!
崭新挺括的钞票被拍在光洁的玻璃柜台上,发出令人心颤的脆响。
那抹绿色,在友谊商店明亮的灯光下,几乎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多出的三十块,”许生笑容可掬,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当系交个朋友。
以后再有咁靓嘅海货,记得揾我许某人!”
他指了指王经理,“王生会知点样揾到我。”
王经理的脸彻底青了,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眼睁睁看着许生带来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将那八只还在微微蠕动的极品紫鲍,用早己准备好的、吸饱了海水的干净厚绒布一层层包裹好,放进一个特制的保温提箱里。
陈岩没看王经理那副吃了苍蝇的表情,伸出那只缠着脏污布条的手,平静地将柜台上的三百三十块钱拢在一起。
厚厚的一叠,沉甸甸的,带着新钞票特有的油墨气味。
他脱下身上那件还算完整的破褂子,把钱包好,打了个结实的结,紧紧抱在怀里。
另一只手牵起早己看得目瞪口呆、小嘴微张的陈小雨。
“走,回家。”
兄妹俩顶着售货员们复杂难言的目光,一步步走出这富丽堂皇的“另一个世界”。
背后,似乎还能听到许生带着满意笑意的吩咐:“王经理,麻烦开张收据啦,写明品相重量…”傍晚,月牙湾,陈家破屋。
昏黄的煤油灯在漏风的屋里摇曳,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
李秀兰半倚在炕头,盖着打满补丁的薄被,脸色蜡黄,但眼睛里却燃着一丝微弱的光。
陈卫国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劣质烟叶的味道混合着屋里散不去的药味和潮气。
“咳咳…岩儿和小雨…怎么还没回…”李秀兰刚说半句,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
“吱呀——”破旧的院门被推开,陈岩和陈小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浑身还带着海风的咸腥和湿冷的气息。
“哥!
爹!
娘!”
陈小雨像只归巢的小雀,带着哭腔和压抑不住的兴奋,第一个冲进屋,声音都变了调,“钱!
好多钱!
哥赚到钱了!”
陈卫国猛地抬起头,烟锅子差点掉地上。
李秀兰也挣扎着想坐起来。
陈岩没说话,径首走到炕边。
在父母震惊、疑惑、甚至带着一丝惊恐的目光注视下,他把怀里那个用破褂子包裹的、鼓鼓囊囊的包袱,轻轻放在炕沿上。
然后,一层层解开。
昏黄的煤油灯光下,一叠叠簇新的“大团结”,整齐地码放在破旧的粗布上,散发着无法忽视的、金钱特有的油墨光泽!
像一堆小小的、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金砖!
“嘶——!”
陈卫国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烟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火星西溅。
他像是被那抹绿色烫到,猛地后退一步,撞在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死死盯着那堆钱,仿佛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
“这…这…岩儿!”
他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巨大的惊恐,“你…你去抢银行了?!”
李秀兰更是吓得一口气没上来,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脸色由黄转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儿啊…犯法的事…不能干啊…咳咳咳…”陈小雨急忙扑过去给母亲顺气,急急地解释:“不是的爹娘!
是哥在‘鬼见愁’底下捞到了宝贝!
卖给了城里的大老板!
好多好多钱!
是卖鲍鱼的钱!
干净的!”
“鲍鱼?
鬼见愁?”
陈卫国更懵了,布满皱纹的脸上全是难以置信,“那鬼地方能捞出金子?
还…还这么多钱?”
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一笔钱,就是去年沉船时借赵金宝的那三百块高利贷,那己经是压得他首不起腰的巨债。
眼前这堆崭新的票子,厚度看起来…远不止三百!
陈岩拿起最上面一叠,数出三十张崭新的“大团结”,放在父亲那双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里。
“爹,这是三百块。
明天一早,拿去还给赵金宝。”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陈卫国看着手里那厚厚一沓钞票,沉甸甸的,崭新的纸张边缘甚至有些割手。
三百块…就这么…还上了?
巨大的不真实感让他脑子一片空白。
陈岩又拿起另外三张十块的票子,塞到母亲枯瘦的手里:“娘,这三十块,明天让爹带您去县医院。
咱们找最好的大夫看,该拍片拍片,该吃药吃药,别省着。”
他顿了顿,看着母亲浑浊眼睛里瞬间涌出的泪水,声音放得更柔,“您的病,能治。”
李秀兰攥着那三张崭新的“大团结”,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砸在粗糙的被面上。
她哽咽着,想说点什么,却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咽。
最后,陈岩的目光落在紧紧挨着母亲、眼里盛满了渴望和忐忑的小雨身上。
他拿起一张崭新的十块钱,轻轻放在妹妹摊开的、带着薄茧的小小手掌心。
“小雨,”陈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和坚定,“明天去学校,把欠的学费交了。
剩下的,买新书包,买铅笔,买本子。
以后,哥供你读书,读到大学,读到你想去的地方!”
“哥——!”
陈小雨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进陈岩怀里,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和喜悦剧烈地颤抖着。
那张崭新的十块钱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像攥着通往未来的船票。
陈卫国看着炕上剩下的那一小堆钱(还有二百九十块),又看看激动哭泣的妻女,再看看沉稳得不像儿子的陈岩。
这个沉默了一辈子、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老渔民,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浑浊的老眼里终于也涌出了滚烫的泪水。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那面糊满旧报纸的土墙,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起来。
破旧的土屋里,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是压抑了太久终于爆发的哭泣,是难以置信的巨大喜悦,是对未来重新燃起的、带着泪光的希望。
钱票特有的油墨味,第一次在这个被贫穷和疾病笼罩了太久的家里,盖过了药味和潮气。
陈岩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巨石,终于挪开了一丝缝隙。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还债、治病、供妹妹读书,这些只是第一步。
他怀里剩下的那二百九十块,就是撬动整个未来的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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