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1月11日,夜。
上海,沦陷的余烬尚未冷却。
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焦糊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绝望的沉寂。
闸北方向偶尔传来零星的枪声,像垂死巨人的最后抽搐,提醒着这座昔日“东方巴黎”的沉沦。
租界的霓虹在远处病态地闪烁,而华界,己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位于南市一条僻静小街的“沪江邮局”,是这片死寂里唯一亮着惨白灯光的地方。
铁闸门紧闭,只在侧边开了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门上贴着告示:“战时管制,邮件积压,暂停收寄。”
字迹被雨水打得有些模糊。
陈默坐在分拣大厅冰冷的木凳上,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国际邮件包裹。
大部分是挂号信和包裹,来自英美法,贴着花花绿绿的邮票,内容无非是侨民的问候、商行的单据,或者教会寄来的药品。
这些曾经象征着繁华与联系的物件,此刻却成了压在他肩头的负担。
他是邮局的英文邮件分拣员,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位置。
二十八岁,瘦高,脸色因常年不见阳光显得有些苍白,眼神里带着一种小职员特有的谨慎和疲惫。
手指修长,此刻正机械地翻检着信封上的地址:霞飞路XX号、南京西路XX公寓……他对这些地名熟悉得像自己的掌纹。
这份工作谈不上喜欢,只是糊口,一份在乱世中难得的、能按时领到微薄薪水的安稳。
他甚至计划着年底用攒下的钱,和隔壁弄堂裁缝铺的女儿阿秀把婚定了。
值夜班本是轮不到他的。
但邮局几个老职员不是“病”了,就是“家里有事”,经理老周拍拍他肩膀,塞给他两个冷硬的馒头:“小陈啊,年轻人辛苦点。
这些洋人的东西,上头催得紧,怕耽误了‘友邦’通信,你懂英文,今晚务必整理出个清单来。”
语气不容拒绝,带着战时特有的、对权力的谄媚和对下级的压迫。
陈默懂。
他默默接过馒头,看着老周急匆匆钻进一辆挂着膏药旗的黑色轿车——那是新成立的“大道市政府”某位委员的座驾。
邮局隔壁那座气派的银行大楼,白天刚被一队杀气腾腾的日军征用,据说要作为什么“临时参谋部”。
大厅里空旷得瘆人。
只有他头顶一盏白炽灯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照亮飞舞的灰尘。
空气冰冷潮湿,混合着纸张油墨和陈旧木头的味道。
他裹紧身上那件半旧的棉袍,试图驱散寒意,以及心底那丝莫名的不安。
窗外的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吞噬着一切声响。
突然,一阵沉闷的、富有节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死寂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是皮靴踩踏石板路的声音,整齐划一,带着金属的冰冷质感。
陈默的心猛地一缩,手指停在半空。
脚步声在邮局隔壁停下,接着是日语短促的命令、铁门开启的刺耳摩擦声、更多皮靴踏进隔壁大楼的回响。
参谋部开始运作了。
那个代表死亡和占领的机构,此刻与他仅一墙之隔。
陈默强迫自己低下头,继续分拣。
但隔壁传来的声音无法完全隔绝。
隐约的日语交谈、电话铃声、纸张翻动声……像无形的细针,扎刺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感到一种被猛兽环伺的窒息感。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阵细微的“嗡”声,接着是几点灰尘簌簌落下。
是通风管道。
邮局和隔壁大楼共用一套老旧的通风系统,管道在分拣大厅天花板角落有个检修口。
那“嗡”声似乎来自隔壁方向。
陈默皱眉。
这老旧的管道时常出问题,噪音扰人。
经理老周白天提过一句,说隔壁的“太君”嫌吵,让邮局这边想办法看看。
当时谁也没在意。
现在……他犹豫了一下。
也许……只是举手之劳?
修好了,免得明日被日本人借题发挥。
他不想惹麻烦,尤其是隔壁那群人的麻烦。
搬来一架吱呀作响的木梯,陈默爬上检修口。
一股混杂着尘土、铁锈和陈年油污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拧开锈蚀的螺丝,费力地掀开沉重的金属盖板。
黑暗的管道如同巨兽的喉咙,深邃不见尽头。
他探进半个身子,侧耳倾听。
那“嗡”声似乎来自隔壁方向管道深处,像是金属叶片摩擦的噪音。
他摸索着,试图找到松动的部件。
隔壁的声音,在这狭窄的金属管道里,骤然变得清晰起来!
不再是模糊的嘈杂。
是清晰的日语对话!
两个男人的声音,一个略显苍老威严,一个年轻些,语速很快,带着恭敬。
“……务必确保‘荆棘计划’的绝对保密。”
苍老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个音节都像冰锥刺入陈默的耳膜,“名单上的关键人物,必须在七十二小时内完成‘清除’和‘替代’……物资转运路线……吴淞口第三码头……下周三拂晓前……荆棘计划”……清除……替代……物资转运……陈默的血液瞬间冻结!
他听懂了!
邮局处理国际邮件,他接触过不少日文单据,为了不出错,私下也学过一些常用日语词汇。
这些词,此刻组合在一起,形成一幅极其恐怖而清晰的图景!
这不是普通的军事行动!
这是一个庞大、精密、冷酷的绞杀阴谋!
他像无意间窥见了地狱的蓝图!
恐惧像冰冷的海水淹没了他。
他屏住呼吸,身体在狭窄的管道里僵硬如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棉袍内衬。
他必须立刻离开!
马上!
忘记听到的一切!
就在他试图无声地缩回身子时,一个意外发生了。
别在他棉袍口袋上的那支用了多年的旧钢笔——阿秀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笔帽松脱了。
冰冷的金属笔身,在绝对的寂静中,沿着他的衣襟无声滑落。
“嗒。”
一声轻响。
在死寂的管道里,在隔壁那严肃的日语交谈刚刚结束的间隙里,这声“嗒”清晰得如同惊雷!
隔壁的声音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比之前更令人窒息。
陈默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太阳穴的轰鸣。
下一秒,那个苍老威严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金属板的杀意,骤然响起,清晰无比地刺入陈默的耳中:“誰かいる?!”
(谁在那里?!
)紧接着,是军刀刀鞘猛地撞击桌面的刺耳声响!
“咣当!”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他知道,自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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