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的空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丝潮湿霉味和廉价泡面残留的油腻气息。
崔富贵蹲在墙角那个掉了漆的搪瓷脸盆前，小心翼翼地用半块肥皂搓洗着双手。
水流冰冷刺骨，哗啦作响，在寂静的出租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搓得很用力，指关节泛白，指甲缝里那些经年累月渗入的、属于别人皮肤的污垢和浴池特有的滑腻感，似乎永远也无法彻底洗净。
这双手，是他吃饭的家伙，也是他此刻所有卑微希望的起点。
这间位于城市边缘“握手楼”顶层的出租屋，是崔富贵在这个庞大都市唯一的容身之所。
十平米不到的空间，塞着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一个掉了一个轮子的旧行李箱权当衣柜、一张布满油渍和裂纹的小方桌，以及墙角堆着的几个空矿泉水瓶和纸箱。
墙壁斑驳，天花板的角落蔓延着可疑的、地图般的黄褐色水渍。
唯一的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灰扑扑的墙壁，光线吝啬地挤进来，让整个房间即使在白天也显得昏暗压抑。
桌上放着他的晚餐——半袋干巴巴的方便面饼，没有调料包，旁边是半杯凉白开。
崔富贵没心思吃。
他洗完手，用一条洗得发硬、边缘脱线的毛巾仔细擦干每一根手指，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那个充当衣柜的行李箱前，郑重其事地打开。
箱子里东西不多，几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几件同样廉价的换洗衣物，都叠得整整齐齐。
最上面，放着一套用超市购物袋仔细包裹着的“行头”。
他像拆开一件稀世珍宝般，一层层剥开塑料袋的包裹。
里面是一套深灰色的化纤西装，款式老旧，领口和袖口的线头倔强地探出头。
裤子笔挺，但面料薄得像纸。
还有一件同样质地的白衬衫，领子有点软塌。
这是崔富贵省吃俭用三个月，在批发市场角落里讨价还价半天才咬牙买下的“战袍”。
他记得当时售货员那略带怜悯又有些不耐烦的眼神，但他不在乎。
这套衣服，是他通往“正常”生活的一张可能性的船票。
他换上衬衫和西装裤，对着行李箱盖内侧那块巴掌大的、布满划痕的镜子照了照。
镜子里的人身形有些单薄，被廉价的西装衬得更显局促。
他挺了挺胸，试图撑起一点精神气，但肩膀还是习惯性地微微前倾，那是长期低头搓澡养成的体态。
他拿起那件西装外套，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
天气有些闷热，预报说晚上可能下雨，穿全套似乎过于隆重，也怕弄皱了。
最后，他决定只穿衬衫和西裤。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从行李箱最底层，摸出一个鞋盒。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双棕色的旧皮鞋。
鞋头有几道明显的磨损痕迹，鞋帮也有些松垮，但鞋面被擦拭得锃亮，几乎能映出他模糊的脸。
这双鞋是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花了二十块钱。
他拿出珍藏己久的一小块真皮护理蜡和一块软布，蹲在地上，像对待一件易碎的古董，再次细细地、一遍遍地擦拭着鞋面，首到那层薄薄的光泽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被看见。
皮鞋散发出一股混合了皮革、鞋油和陈旧气息的味道。
但今晚的重头戏，不是衣服，也不是鞋子。
崔富贵做完这一切，目光投向床头那个小小的、上了锁的抽屉。
他摸索出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
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打开了一个尘封的梦想。
抽屉里空空荡荡，只放着一个东西：一个巴掌大小、深棕色的玻璃瓶。
瓶身贴着己经有些褪色卷边的标签，上面用朴拙的字体写着“舒筋活络按摩精油”，旁边还画着几片简笔的草药叶子。
瓶子里是半满的、粘稠的琥珀色液体，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温润而神秘。
崔富贵屏住呼吸，用双手将那瓶精油捧了出来，仿佛捧着一颗跳动的心脏。
冰凉的玻璃瓶身触碰到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感。
这是他的师父，那个在城郊小澡堂干了一辈子、沉默寡言的老搓澡工，在他出师那天郑重其事地交给他的。
“富贵啊，”师父布满老茧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沙哑，“这瓶油，跟了我小半辈子。
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但里面的方子，是老辈人传下来的，舒筋活血，解乏安神，顶管用。
搓澡，是伺候人的活儿，但也是门手艺。
手上有劲，心里得有谱。
这油，就是咱的谱，咱的底气。
拿着，好好干，别糟蹋了。”
这瓶油，对崔富贵来说，远不止是一瓶按摩油。
它是师父的认可，是他这门卑微手艺里最珍贵的传承，是他作为一个“搓澡工”的价值证明，更是他心中埋藏的一点点、关于改变命运的微弱火种。
他无数次幻想过，当自己用这祖传的精油，配合着恰到好处的手法，让客人舒服得喟叹出声，甚至得到一句真诚的“师傅手艺真好”时，那份职业的尊严感。
也许，也许今晚，它就能成为开启另一扇门的钥匙？
他轻轻晃了晃瓶子，琥珀色的液体缓缓流动，散发出一种混合了草药、松木和淡淡樟脑的独特香气。
这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似乎暂时驱散了出租屋里的霉味，也让他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一些。
他把瓶子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和冰凉的触感，仿佛汲取着某种力量。
时间差不多了。
崔富贵再次站到那块小镜子前。
镜中人穿着廉价的“好”衣服，蹬着擦得锃亮的旧皮鞋，头发用自来水勉强梳拢，露出光洁却带着长期营养不良般微黄的额头。
他的眼神里有紧张，有忐忑，像受惊的小鹿，深处却燃烧着一簇名为“期待”的、极其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
他对着镜子，努力扯动嘴角，想挤出一个自信的笑容。
镜子里的笑容有些僵硬，甚至比哭还难看几分。
他赶紧收敛表情，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那瓶精油的香气都吸进肺腑里，化作勇气。
“崔富贵，你可以的。”
他低声对自己说，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空洞，“手艺…你的手艺不差。
让她见识见识，让她舒服了…说不定…说不定就成了呢？”
他不敢想得太远，不敢奢望什么飞黄腾达，只卑微地祈求着：一次认可，一次改变眼下这潭死水般生活的机会。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瓶承载了太多寄托的精油放进洗得发白的旧帆布挎包里，和钥匙、一个磨掉了漆的旧钱包装在一起。
出门前，他习惯性地摸出那个旧钱包。
里面薄薄地躺着几张零钱，还有一张银行卡。
他走到楼下便利店门口那个破旧的ATM机前，把卡插了进去。
屏幕亮起幽光，输入密码，查询余额。
83.46冰冷的数字跳了出来，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他一下。
崔富贵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八十三块西毛六，这就是他此刻拥有的全部财富。
他默默抽出卡，攥紧帆布包的带子，仿佛那点可怜的数字能给他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或者只是提醒着他现实的窘迫。
雨丝开始飘落，细密而冰冷，打在脸上。
约定的地点是几条街外一家普通的连锁咖啡馆。
崔富贵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没有伞。
他缩了缩脖子，把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护着里面那瓶珍贵的精油，也像是护着那颗在冷雨中依然固执跳动、充满卑微期待的心。
他迈开穿着旧皮鞋的脚，踏入了湿漉漉、霓虹初上的街道，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融入了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与无边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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