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5年的里斯本,雨水像被顽童扯断的银线,斜斜地扎进港口的浪涛里。
潮湿的海风卷着鱼腥气,钻进“金枪鱼”酒馆的木窗缝,与劣质朗姆酒的酸气、咸肉的油腻味搅在一起,酿成一股让本地人习以为常的浑浊气息。
酒馆的木桌被往来的手肘磨得发亮,桌腿陷在经年累月的酒渍里,轻轻一推就发出“吱呀”的呻吟,像在诉说着港口无数个醉生梦死的夜晚。
哥伦布把羊皮纸地图死死按在酒渍斑斑的木桌上,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
他那件粗麻布外套还在滴水,袖口磨出的毛边下,一道暗红色的旧疤在跳动的烛火下若隐若现——那是十年前在热那亚近海,被摩尔海盗的弯刀划开的伤口。
彼时他才二十五岁,在一艘意大利商船上当见习水手,船刚绕过首布罗陀海峡就遇上了海盗。
他记得弯刀劈下来时的寒光,记得海水混着血涌进嘴里的腥甜,更记得自己攥着断裂的桅杆在海上漂了三天,靠啃船板上的苔藓才活下来。
每逢阴雨天,那道疤就会隐隐作痛,像在提醒他:大海从不是温柔乡,却藏着他唯一的活路。
“从加那利群岛往西,穿越大西洋,最多二十天,就能抵印度。”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热那亚口音特有的卷舌音,尾音却忍不住发颤。
桌对面的达伽马嗤笑一声,将杯里琥珀色的波特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浓密的络腮胡往下淌,在浆硬的衬衫前襟洇出深色的痕迹。
达伽马刚从莫桑比克回来,靴底还沾着非洲的红土,举手投足间都是见过风浪的倨傲。
“克里斯托弗,你该去圣乔治教堂告解,而不是在这里用疯话骗酒喝。”
达伽马用银匕首挑起盘子里一块发硬的咸肉,刀尖上的寒光晃得人眼晕。
“地球的周长比你那破地图画的大两倍,托勒密的《地理学指南》里写得明明白白。
这片海能吞掉一百支船队,连骨头渣都不会剩下——去年那艘试图绕过非洲最南端的葡萄牙船,你以为是怎么消失的?”
哥伦布没抬头,从怀里掏出一卷泛黄的手稿。
羊皮纸边缘己经发脆,是他花三个月时间,从里斯本大学的修道院抄录的《马可·波罗游记》。
为了抄这份手稿,他每天天不亮就去修道院帮修士们劈柴,手指被斧头磨出了血泡,换来的蜡烛够他在夜里抄到子时。
书页边缘被手指摩挲得发毛,“黄金丝绸香料”这些词被红墨水圈了又圈,墨迹晕染开来,像一朵朵凝固的血花。
“马可·波罗说,杭州的街道铺着金砖,日本的宫殿顶全是宝石。”
他的指尖划过“日本”两个字,那里的注释写着“遍地黄金,宫殿覆以金箔”。
“葡萄牙人沿着非洲海岸爬了五十年,才摸到印度的边,可我——”他猛地抬头,灰蓝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我能让船像箭一样射进东方的财富里。”
邻桌的哄笑声像泼在热铁上的冷水,瞬间炸开。
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水手拍着桌子首乐,他袖口沾着干涸的鱼油,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海员服散发着陈年汗味。
这是“独眼”汤姆,在海上漂了西十年,据说年轻时跟着郑和的船队到过印度,此刻却故意用蹩脚的拉丁语嘲讽:“哥伦布,你上次说能找到亚特兰蒂斯,结果把船开到冰岛的冰窟窿里,冻掉的脚趾长出来了吗?”
哥伦布的脸腾地涨成了猪肝色。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三年前,他抱着同样的地图求见葡萄牙国王若昂二世,王室的地理学家们把他的计算批得一文不值。
为首的老学者指着他的航线图冷笑:“你连经纬度的基本原理都没搞懂,还敢说二十天到印度?
热那亚人除了会做生意,难道还学会了编造天方夜谭?”
那天他走出王宫时,天正下着雨,跟今天一样。
他站在广场上,看着鸽子啄食地上的面包屑,突然觉得自己还不如这些鸽子——它们至少知道该往哪飞。
如今,他只能在这种三教九流聚集的酒馆里,跟一群醉醺醺的水手推销自己的梦想。
他的钱袋早就空了,今天这杯酒还是赊的,酒馆老板看在他曾帮着绘制过地中海航线图的份上,才没把他赶出去。
“再给我三艘船,只要三艘……”他还想说什么,达伽马己经站起身。
这位即将名垂青史的航海家整理了一下天鹅绒马甲,那料子滑得像海水,是哥伦布这辈子都穿不起的。
临走时达伽马拍了拍哥伦布的肩膀,语气里的怜悯像针一样扎人:“放弃吧,克里斯托弗。
大海不养疯子,只养能看懂星图的人。”
酒馆的木门被推开,冷风裹挟着雨丝灌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哥伦布独自坐在空荡的桌前,望着地图上那个用炭笔圈出的模糊圆点,仿佛看见无数金币从海浪里翻涌而出,在月光下闪着诱惑的光。
他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第一次跟着父亲的商船出海,在热那亚港看见阿拉伯商人用胡椒换走一整船的羊毛,那时他就觉得,香料比黄金更金贵。
后来他在里斯本的码头扛过大包,看见印度来的丝绸被贵族们抢着买,一尺丝绸能换一个普通人家半年的口粮——他骨子里的热那亚商人血液,早就被这些财富的幻影烧得滚烫。
墙角传来骰子落地的清脆声响,穿红裙的妓女正用涂着胭脂的手指,把玩着一个年轻水手的耳环,她的笑声像碎玻璃碴,刮得人耳膜生疼。
那水手腰间别着一把弯刀,刀鞘上镶着廉价的铜片,却被他擦得发亮——跟哥伦布年轻时那把一样。
他摸了摸怀里的铜制象限仪,边缘己经被磨得发亮,却被他用麂皮擦得一尘不染。
这是他用最后三个金币从一个退休海员手里买来的,据说曾跟着船队绕过好望角。
他还记得那个老海员说:“这玩意儿能帮你找到北,但找不回命。”
可他需要它,就像溺水的人需要稻草。
窗外,葡萄牙的三桅船正在码头装卸货物,搬运工的号子声混着胡椒的辛辣味飘进来——那是从印度马拉巴尔海岸运来的胡椒,一磅能换一个农民半年的口粮,是他梦寐以求的味道。
“等着吧……”他对着空酒杯喃喃自语,指腹一遍遍摩挲着地图上的海岸线,那里的每一道曲线都刻在他心里。
“总有一天,所有船都会跟着我的罗盘走。”
雨还在下,酒馆的屋檐下挂着一串湿透的灯笼,红光在积水的石板路上晃出破碎的倒影,像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希望。
远处的海关钟楼敲了十下,钟声在雨里散得很慢。
哥伦布把地图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塞进怀里贴胸的位置,那里还藏着一封写给儿子迭戈的信,他还没来得及寄出去。
信里说:“等父亲回来,就带你去看东方的宝石。”
他站起身,踉跄着走出酒馆,雨丝打在脸上,凉得像刀子。
港口的浪涛拍打着堤岸,发出沉闷的响声,像在召唤,又像在嘲讽。
他不知道,此刻阿尔罕布拉宫里的女王正对着国库的空箱子发愁,更不知道,五年后,正是这个空箱子,会成为他远航的起点。
他只知道,明天天亮后,他得去码头帮人补渔网,换一口面包,然后继续抱着他的地图,在这个不相信疯子的世界里,再等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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