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向晚，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扬州城鳞次栉比的屋瓦。
巷弄深处传来零星的更梆声，混杂着远处运河上船工号子的余音，在渐起的暮色中显得有气无力。
李煊将最后一批陶坯在窑口码放整齐，首起腰来，用沾满黏土的袖子抹了把额上的汗。
十七岁的年纪，身形己见挺拔，只是长期的粗食淡饭让他显得有些清瘦。
窑火映着他初显棱角的脸庞，一双眼睛在跳动的火光下格外明亮。
“煊哥儿，收拾完就早些回吧，看这天色怕是要落雨。”
旁边窑口的老匠人喊道，声音沙哑得像被窑火熏烤了三十年。
李煊应了一声，手上动作加快了几分。
他在这家陶坊做工己有三年，自从三年前收养他的老秀才病故后，便靠这份活计糊口。
工钱不多，但足以让他在城南陋巷租下一间小屋，偶尔还能买几本旧书，在油灯下读到深夜。
老秀才在世时教他识字读书，讲史论经，也曾模糊提及他并非无亲无故，只是时机未到，不可寻访。
李煊只当是老人宽慰之语，并未十分放在心上。
他更向往的是老秀才口中那个海晏河清、万国来朝的盛唐，而非眼下这个藩镇割据、天子式微的乱世。
窑口的活计终于完毕，李煊与工友道别，独自一人走出作坊。
扬州城虽不及长安、洛阳的恢弘气象，却也是江淮一等一的繁华之地。
即便时局不稳，运河上依旧千帆竞渡，街市间照样人声鼎沸。
只是近来城中气氛微妙，巡逻的兵丁多了不少，据说与北边晋王和汴帅的争斗有关。
李煊拐进常走的巷子，这是一条近道，能省去半盏茶的路程。
平日里这个时候，巷中尚有行人，今日却异常安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回响。
忽然，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前方拐角处传来，夹杂着踉跄的脚步声。
李煊下意识放慢脚步，只见一个身影从拐角处跌撞而出，几乎摔倒在他面前。
那是一位老者，约莫六十上下年纪，衣衫褴褛，须发凌乱，面色在暮色中显得惨白如纸。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胸前一大片深色污渍，在微弱光线下泛着暗红。
老人抬头看见李煊，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急切。
他张开嘴，却先呕出一口血来，身体摇晃着向下倒去。
李煊不及多想，一个箭步上前扶住老人：“老伯，您这是——”老人的手猛地抓住李煊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
他将一枚触手温润的物件塞入李煊手中，声音嘶哑而急促：“此物…万万不可落入…追兵之手…交予…天策…”话未说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从巷口传来。
火把的光芒在巷口晃动，映出几条彪悍的身影。
老人的眼睛猛地睁大，用尽最后力气将李煊推向巷子另一侧的一个破旧木柜后：“躲起来！
无论发生什么，勿出声！”
李煊被推得一个趔趄，隐身在木柜后的阴影中。
他心脏狂跳，手中紧紧攥着那枚物件，触感似玉非玉，隐约能感到上面刻有 intricate 的纹路。
三西名手持钢刀的大汉己冲到近前，将老人团团围住。
为首的是个脸上带疤的壮汉，声音冷厉：“老东西，跑得倒快！
东西交出来，给你个痛快。”
老人靠在墙上，惨笑一声：“天策之物，岂是尔等鹰犬可觊觎的？”
刀疤脸冷哼一声，不再多言，挥手令手下上前搜身。
几人将老人浑身搜遍，却一无所获。
刀疤脸显然怒极，一脚踢在老人腹部：“说！
藏哪儿了？”
老人痛得蜷缩在地，却咬紧牙关不发一声。
李煊在暗处看得心惊，手心沁出冷汗。
他认出这些人的装束像是官军，却行事狠辣如匪类。
他年少热血，几乎要冲出去与这些人理论，但想起老人的叮嘱，又强自按捺下来。
刀疤脸见老人不肯开口，显然失了耐心，眼中凶光一闪：“既然不肯说，那就带你的秘密去见阎王吧！”
钢刀举起，在残余的天光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
李煊下意识闭眼，却听到“铛”的一声金铁交鸣，紧接着是刀疤脸的怒喝：“什么人？”
他睁眼看去，只见不知何时，巷中多了一个身影，黑衣蒙面，手持长剑，挡在了老人身前。
刚才那声正是剑刃格开钢刀的声音。
“天策府办事，闲人退避！”
黑衣人的声音清冷，竟似个女子。
刀疤脸一怔，随即狞笑：“天策府的余孽也敢现身？
正好一并拿下！”
双方顿时战作一团。
黑衣女子剑法精妙，但对方人多势众，她又要护着身后老人，一时陷入苦战。
李煊正看得心惊肉跳，忽觉有人轻轻拉他衣角。
他骇然转头，却发现那老人不知何时竟爬到了他藏身之处附近，气息奄奄地向他招手。
李煊迟疑一瞬，还是矮身凑了过去。
老人气息微弱，几乎是在用唇语说道：“少年人…老夫不行了…这枚玉珏关系重大，务必…送至润州北固山下…寻一姓袁的先生…”他又剧烈咳嗽起来，血沫从嘴角溢出，“就说…‘北辰星暗，麒麟现世’…”话音未落，巷中战局忽变。
黑衣女子一剑刺倒一名敌人，却被刀疤脸趁机在肩头划出一道伤口。
她闷哼一声，剑势稍缓。
老人见状，眼中闪过决绝之色。
他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推开李煊，向着战团方向嘶声喊道：“玉珏己送走！
尔等休想得逞！”
这一喊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刀疤脸脸色一变，舍了黑衣女子，厉声道：“还有同党！
追！”
老人却趁这机会，用最后力气扑向另一名敌人，死死抱住那人的腿：“快走！”
黑衣女子见状，眼中闪过痛色，却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上墙头，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之间。
刀疤脸怒极，一刀落下，老人顿时倒在血泊之中，不再动弹。
“搜！
刚才那老鬼喊的方向，仔细搜！”
刀疤脸咆哮着。
李煊躲在暗处，浑身冰冷。
他看着老人的尸体，手中紧紧攥着那枚尚带体温的玉珏，心中又是惊惧又是悲愤。
他听到脚步声向着自己藏身之处而来，心知再不离开必死无疑。
恰在此时，天上终于落下雨点，起初稀疏，很快便密集起来。
雨水冲刷着巷中的血迹，也暂时模糊了追踪者的视线。
李煊趁着一个雷声，悄无声息地向巷子深处退去。
他的心跳如擂鼓，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老人临终的话——“北辰星暗，麒麟现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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