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六年,春。
长安。
雪,是何时开始落的?
沈昭跪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时,天地间己铺开一张细密的雪网。
青石板沁出的寒意透过粗麻孝衣,针扎般刺入膝盖,她却恍若未觉。
指尖早冻得发紫,指甲缝里嵌着从义庄带来的草屑——方才替父亲整理遗容时,她抠得太用力,此刻才觉出疼来。
暮色中的长安城正褪去最后一层金箔般的光晕,远处皇城的鸱吻在雪幕中若隐若现。
新漆的朱红坊门映着雪光,将整条朱雀大街割裂成明暗交错的牢笼。
"姑娘,仔细认认。
"仵作掀开草席的刹那,腐气混着河腥味扑面而来。
席中尸体肿胀得几乎辨不出人形,唯有腰间那个褪色的荷包还在倔强地证明身份——靛青缎面上,母亲绣的并蒂莲己被河水泡得丝线蓬散,斑驳血迹浸染的“沈”字依稀可辨。
沈昭颤抖着伸出手拂去尸体眉间的冰碴时,注意到父亲原本清隽的面容如今泛着诡异的青白。
那道她从小熟悉的、因常年伏案读书而生的眉心纹,此刻被河水撑得平滑,倒显出几分陌生的安详。
"是家父。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纱。
喉间突然涌上腥甜,才惊觉下唇早己咬破。
多年前那个晨光熹微的清晨突然浮现——父亲临行前揉她发顶时,袖口沾着松烟墨的清香,眼角笑纹里盛着朝阳:"昭儿乖,待阿爹中了进士,接你来长安看花灯。
"可如今,他躺在雪地里,成了一具无名尸。
官府的文书上写着:“醉酒失足,溺毙于河”。
沈昭不信。
父亲平生最厌酒气,连年节都只饮半盏清茶。
雪粒突然变得密集,砸在脸上生疼。
她猛地掰开尸体紧握的右手——掌心赫然一道深可见骨的割伤,伤口边缘泛着诡异的紫红。
伤口里嵌着几丝金箔碎屑,在暮色中闪着微弱的光。
这让她想起离乡那夜,母亲咯在考卷上的血珠也是这样,明明灭灭如将熄的灯。
"姑娘,该收殓了。
"仵作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沈昭从怀中掏出那方染血的残卷时,新科进士的游街队伍正转过街角。
鎏金鞍鞯反射的雪光刺痛她的眼睛,朱紫官袍上织金的孔雀纹在风雪中张牙舞爪。
礼乐声里,她看清考卷上父亲力透纸背的字迹:"科场有弊,题纸早泄。
臣愿以死劾——"后半截被人粗暴撕去,残破处还粘着半片月牙形的指甲——是母亲挣扎时抠下来的。
怀中的骨灰坛突然变得滚烫。
她终于明白父亲掌心伤口的来历——那不是意外,是有人硬掰开他握卷的手,就像此刻风雪正掰开她每一寸颤抖的皮肉。
暮鼓声里,一道影子斜斜切过雪地。
竹杖点地的声响不紧不慢,每一步都带着独特的韵律——右腿似乎有伤,落地时总比左腿轻三分。
"小娘子。
"砂砾般的嗓音擦过耳际,"你手里的东西,够买十条命。
"余光里,那人靛蓝袍角绣着银线回纹,在雪光中泛着冷冽的光。
竹杖顶端包着青铜,随着他的动作在雪地上划出深浅不一的沟壑,像一行未写完的绝命诗。
沈昭没有回头。
她盯着雪地上那串特殊的脚印——右浅左深,像两把交替插入雪中的匕首。
风突然卷起烧剩的纸钱,灰烬粘在她结了霜的睫毛上。
近处茶肆飘来的煎茶香里混着胡麻饼的焦香,远处却传来守夜人沙哑的更声。
长安城的昼夜在这一刻重叠,仿佛父亲临终前看到的最后景象——朱门酒肉与冻死骨,都在同一场雪下。
恍惚间又听见母亲念过的诗:"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而今剑己折,持剑人化作一堆白骨。
但那些嵌在伤口里的金箔碎屑,那些粘在考卷上的指甲痕,都在她血管里烧起一把火——这把火终将烧穿长安的夜,照出十年灯下所有的魑魅魍魉。
最后一缕天光被雪吞没时,沈昭抱着骨灰坛走进暗巷。
身后,新科进士的灯笼汇成一条流动的血河;身前,无尽的长夜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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