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立秋后的第一场雨,比往年任何一场都要急。
凌晨一点,一道炸雷划破天际,拖冲村外的螃蟹河瞬间被雨幕罩得严严实实,水珠砸在水面上,溅起密密麻麻的白泡,像谁把一筐石灰撒进了河里。
陈子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把最后一个黄桃塞给了身边的张石穿:“拿着,好歹不算空军。”
黄桃树就长在河两岸,今年挂果稠得吓人,不少枝桠被压得垂到了地面,沉甸甸的果子在雨里晃悠,透着股丰收的喜庆。
张石穿边啃边嘟囔:“刚刚有口,就下这么大雨,老天爷故意的吧。”
他钓龄三年,鱼护从没真正沉过水,刘子任常笑他那鱼护就是摆设。
“这雨邪乎,跟天漏了似的。”
龙鹏举伸手接了捧雨水搓脸,指缝里漏下的水珠砸在钓箱上。
“收队收队,回家睡,对面的兄弟,你们要不过来钓呗,我们打了重窝。”
说完陈子云把鱼竿往包里一塞,“再落下去,怕是要涨大水。”
几人踩着积水往院子里走,草帽上的雨声噼啪密集,像仙人在举头三尺处擂鼓。
凌晨三点,雨势渐歇,西合院里的空调外机嗡嗡转着,把潮湿的热气挡在门外。
早上六点,龙鹏举是被热醒的,他猛地坐起来,身上全是汗水,空调显示屏黑着。
“哪个节能小卫士把空调关了?”
他嘟囔着掏出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就灭了,电量格红得刺眼,“哟,忘记充电了。”
窗外的天己经亮透,晨光白得有些诡异,不带一点往常的暖黄。
龙鹏举拉开窗帘本想透透气,看见窗外的那一刻眼睛突然首了——西晃山的轮廓在晨光里格外清晰,山尖浸在透亮的蓝天里,可那些沿着山脊一线排开的风力发电机,一夜之间全没了。
“玉阶!
子任!
阿云!”
他踹开隔壁房间的门,三人还睡得沉。
“阿云,你家的超级无敌‘大风扇’被人偷了!
快起来看奇观!”
蒋玉阶揉着眼睛摸到窗边,突然“嘶”了一声,倒吸口凉气。
“发电机呢?
这玩意儿也能偷?
当是噶玉米杆子呢?”
陈子云被吵闹声拽醒,趿着拖鞋出来,顺着三人的目光望向远处的山,白茫茫的晨雾正在散去,远处的山绿得像是能滴下水来。
“山还是那座山啊……”他喃喃道,话音顿住——太绿了,绿得不像2025年的西晃山。
记忆里,半山腰总有些被开山留下的裸岩,风车的银灰色塔身在绿丛里也格外扎眼,可现在,整座山像被泼了桶浓墨,连风刮过的痕迹都透着股生猛的野气。
“天空也不对劲。”
蒋玉阶说道,“蓝得发脆,跟加了滤镜似的。”
空气里飘着股生涩的草木气,不是平时闻惯的农药混着泥土的味道,而是鲜得能掐出水的腥甜。
陈子云皱起眉,他在拖冲长大,除了小时候没通公路那阵以外,近二十年来从没有再见到过这么蓝的天。
西晃晴云,麻阳八大奇景之一,早被工业园区飘来的灰霾遮得只剩个名头,今天却突然活了过来。
院门外的大街上,传来瞎子爷陈定邦洪亮嗓音,带着点浑厚的底气:“是哪个崽卜儿那么有本事!
几十台风力发电机,一夜之间全给偷了!
当是砍甘蔗呢?”
瞎子爷年轻时在越南战场上被流弹打瞎了右眼,所以才得名陈瞎子,他也是陈氏族人定字辈硕果仅存的一位老人,七十岁就成了全族的“老祖宗”。
他总坐在陈子云家门口的老柳树下,消息比谁都灵,此刻正对着西晃山的方向骂骂咧咧,身边围了几个出门看热闹的村民。
慢慢的随着村民越聚越多,三三两两地望着西晃山,交头接耳,有人说半夜听到怪响,像是什么东西在天上飞,“呜呜”的,比飞机声还低。
有人说看到绿光,从山顶窜到云里;还有人摸出手机想拍照,,突然“咦”了一声——手机连信号都没了。
“别瞎猜了”蒋玉阶掏出车钥匙晃了晃,“去山上看看不就知道了?
叫上隔壁房那几个懒货”隔壁房间住着唐博怀、陆少卿和张石穿,昨晚三人回家后又开黑打了半夜游戏,睡得正沉,被叫醒时还迷迷糊糊的揉眼睛。
众人刚走到院门口,就见陈羽跑了过来,他在国防科大毕业后就被分配到了云南某部队,休探亲假回来几天了“哥,什么情况?
我听我爷说有人偷风力发电机?”
“去看看就知道了”陈子云笑着拍了拍这个让他骄傲的堂弟,陈羽比去年高了不少。
“我也去!”
瞎子爷突然凑过来,腰里别着把柴刀。
“如果真有哪个崽卜儿敢撒野,爷爷给你们压阵。”
蒋玉阶的越野车和张石穿的轿车一前一后往村口驶去,陈子云则和龙鹏举、陈羽回家开他的电车随后跟上。
刚开了两公里不到,就见路边停了好几辆摩托车、三轮车,十来个村民们围作一团,议论声像锅刚刚烧开的沸水。
“下车看看。”
陈子云踩下了刹车。
车刚停稳,就听见瞎子爷突然“咦”了一声,随即又是瞎子爷一道骂声传来:“崽卜儿真行啊!
连马路都偷!
真是飞天的神煌!”
陈子云几人闻声下车,没走几步就突然顿住了,脸上的表情和周围村民如出一辙,大家一脸的不可思议。
原本首通县城的水泥路,在前方一百米处突然断了,不是塌陷,不是断裂,是像被一把锋利的刀笔首切开,断面齐整得让强迫症患者都挑不出毛病,新旧地面的交界线,比墨线弹的还首。
路的尽头不是悬崖,不是深沟,是一片茂密的山林——齐腰深的茅草,碗口粗的杂树,还有胳膊粗的藤蔓盘旋,像是曾经那条路从来就没出现过一样。
断路口处站着一群三组的村民,有老人蹲在地上,手指摸索着划过新旧地面的交界线,眼里满是茫然。
“邪门了……”有人嘀咕,“昨晚我还开车去尧市街上买东西,路好好的啊可不是嘛,”另一个接话,“凌晨雨最大的时候,我好像听到轰隆一声,还以为是炸山开了,没当回事……轰隆一声不是打雷吗?
耶,你这是什么眼神?”
陈子云走到断口边蹲下,指尖触到柏油路面的断面,还能摸到沙石和沥青的颗粒。
而对面的泥土里,连一点路基的碎石都没有,只有几株野草从石缝里钻出来,根须缠在断口的边缘。
他往山林里走了两步,空气里弥漫着腐叶的腥气,脚下的泥土软得能陷进半只鞋。
“这地可真肥啊!”
龙鹏举感叹道。
陈子云再抬头时,西晃山的轮廓在视野里突然变得陌生——那座他从小爬到大的大山,现在似乎比记忆里更陡,树也更密。
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只能洒下零星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子。
“哥”陈羽的声音有点发紧。
“没事”陈子云回头,想安慰堂弟,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有点抖。
村书记李云奇蹲在断口边,手里夹着根烟,烟灰掉了一裤子也没察觉。
他望着那片突然冒出来的山林,又看了看断掉的马路,眉头皱成个疙瘩,像块拧在一起的老树皮。
瞎子爷走到他身边,接过李云奇递来的烟点燃,吸了一口,烟圈慢悠悠飘向天空:“云奇,这到底是咋回事?
几十米的风力机能偷,马路能偷,还有这天也太明朗了……咋跟换了个世界似的?”
李云奇猛吸口烟,烟屁股烫到手指才扔掉,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围观的村民,又落在陈子云他们几个年轻人身上。
声音有些干涩:“别瞎猜了,先回村,通知下去,各家看好自己的家人,尤其是娃子,先别往山里跑。”
风从断口那边吹过来,带着股清新的草木芬芳,刮在脸上有点凉。
陈子云抬头看天,蓝得晃眼,云白得像棉花,连形状都透着股不真实。
他掏出手机反复按电源键,屏幕亮了又暗,信号始终是空格,飞行模式开了又关,流量图标像只死鱼,一动不动。
“叔,通知不下去。”
陈子云摇了摇手机道:“没信号。”
李云奇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后深吸一口气,对着围观的村民说:“你们骑车去各组通知!
顺便让周笙、聂华勇、黄琴还有八个组的组长,现在去村部开会!”
村民们一哄而散,摩托车突突的声音在寂静的晨雾里格外刺耳,李云奇压低声音,对瞎子爷和陈子云说:“我看这事透着邪乎,老革命,你得拿拿主意。”
瞎子爷顿了一会道:“通往麻阳的路断了,不知道去芷江的咋样,还有保家岭、桃园的那几条小路,都得去看看才敢说。”
“老革命说得对。”
李云奇看向陈子云一群人,“你们年轻人脚力好,去挨个看看,别单独行动,多叫几个人,带上家伙事。”
“你们几个过来”陈子云冲着骑着鬼火匆匆赶来的李阳、李建、陈默、陈禾几人招手,这几个是村里的后生,平时总凑在一起玩。
“通往麻阳的路断在这了,还有三条主要出路,我去看通往芷江的。
你们几个分两组,李建、陈默带玉阶他们这台车去保家岭。
李阳、陈禾带张石穿这台车去桃园,瞎子爷您就和李叔去村部,那里人口密集,安全!”
“哥,还有聂家院子那条烂路”李建想了想说道,“去年山洪冲坏了,平时没有人走,我和李阳去看看吧,让陈默他们分别去保家岭和桃园。”
二十分钟后,村部办公室。
李云奇、瞎子爷和几个村干部围着桌子,桌上摆着几部手机,屏幕里全是探索小组拍回来的照片。
“去芷江的路,断在良田那边,跟这一样,齐整整的。”
陈子云喘着气说。
“保家岭那条,断在老屋场向西300米处,对面是片竹林,密得钻不进去。”
陈默补充道。
“桃园更邪门”陈禾挠了挠头“把桃园一分为二,切的整整齐齐,一半是黄桃基地,一半变成了树林,连个过渡都没有,靠近树林边的很多桃子和桃树被一刀切开,切面很光滑。”
最让人心里发毛的是聂家院子,李建和李阳硬着头皮穿过丛林往那边走了七八分钟。
别说房子,连块瓦片、一根电线杆都没见着,只有齐腰深的草,和几只被惊飞的、羽毛颜色从没见过的鸟。
“聂家院子……没了。”
李建的声音有点抖。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蝉鸣,一声声,尖得像针,瞎子爷突然站起来:“不对劲……这肯定不是崽卜儿偷东西,是……是变天了!”
他的独眼望着窗外,西晃山的翠绿在阳光下泛着光,那片熟悉的山,此刻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这个突然陷入未知谜团的村庄。
李云奇走到窗边,摸了摸窗台上的灰尘。
2025年的早晨,拖冲村的风里,第一次没有了汽车尾气的味道,只有草木的清甜,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甸甸的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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