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剁在厚实的木质砧板上,发出沉闷笃笃的声响。
不是砍肉切菜,是剁那些晒得半干、倔强焦红的皱皮辣子。
粗盐粒子伴着刀刃起落,细碎地溅开。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高处那扇糊着旧报纸的小窗,吝啬地漏进一点南方夏日午后的溽热,混杂着浓郁的、略带呛人的辣味儿。
白若棠垂着眼,浓密的睫羽在下眼睑投下两弯小小的阴影,看不出神色。
她穿着洗得发白、肩线明显偏小的旧蓝布褂子,身形纤细,骨节清晰的手指握着刀柄,腕子却稳得惊人。
每一次抬起、落下,力道都精准地压缩在那狭窄的刀刃接触面上,辣子应声变成大小均匀的碎末。
闷,真闷。
空气粘稠得像熬过了头的米糊,裹着人,动弹都带着沉重的阻力。
炉膛里柴火舔着锅底,偶尔爆开一星噼啪轻响,锅里的菜籽油正在升温,微微冒着白汽,一股更浓郁的油香顽固地钻进鼻腔,与辣椒的生辣搅在一起,冲撞,融合。
她看着锅里渐渐泛起油晕的滚烫菜油,动作慢了一瞬,视线却仿佛穿透了浑浊的油面,又回到那个刺骨寒夜,阴冷狭小的土屋里,只剩半口气的自己,喉咙里堵着腥甜,每一次喘息都撕扯着朽坏的肺腑。
男人醉酒归来的咒骂、拳脚,最终凝固成了死水般的寂静和永恒的冰冷。
大伯白建设那刻薄拔高的嗓门,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考大学?
你爹妈坟头冒青烟了也供不起!
落榜的赔钱货,就该好好在家干活,等着寻个好人家,挣份像样彩礼才是正理!”
那种被当作牲口待价而沽的窒息感,比这蒸笼似的灶间更让人憋闷。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杂乱的思绪和闷热压垮时,手腕猛地一沉。
咣当!
一只老陶碗从她手边矮桌上滑落,碎裂在潮湿起霉的地面。
碗里刚拌好的那点香油拌咸菜疙瘩,撒了一地。
“哎呦我的碗!
要死啊你白若棠!”
尖利的嗓音几乎是同时炸起在门口,像一把钝刀刮过硬物。
白大娘李桂香叉腰站在那儿,颧骨高耸的脸上满是刻薄,“毛手毛脚败家玩意儿!
碗不用钱买?
天天躲这儿偷懒,剁这破辣子顶饭吃?
晚饭的米还没淘!”
目光像针,刺在背上。
白若棠缓缓转过身,背对着油锅翻腾的热气,脸上没什么多余表情,平静地扫过地上的狼藉,再看向门口那张写满算计和怨怼的脸。
“地上滑。”
“滑?
你长眼睛出气的?”
白大娘几步跨进来,伸手就往白若棠胳膊上拧,“笨手笨脚还顶嘴!
晚上不许吃饭了!
剁完了辣子给我去河边把那大盆衣服洗了!
丽云的工装还等着穿呢!”
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尖锐的刺痛蔓延开。
白若棠没有躲闪,只是在那只手碰到自己的瞬间,身体本能地紧绷了一下,又强迫自己缓缓放松,像一块沉默的木头。
她垂下眼睑,掩住深处那一瞬掠过的冷光。
“晓得了。”
声音低低的,像落在灰尘上。
白大娘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嫌恶地啐了一口,才扭着腰出去了,留下一地碎瓷和更压抑的空气。
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滑,有点痒。
白若棠没有抬手去擦,只是慢慢地、更用力地攥紧了手里的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硌着掌心粗糙的木纹。
她弯腰,沉默地收拾地上的碎陶片。
指尖拂过散落的咸菜粒,咸涩油腻的触感沾在皮肤上。
油锅里的声音变得有些焦躁,油温高了。
她转身,动作有些快,舀起一勺辣椒末,毫不犹豫地泼进滚油里“滋啦!”
一声剧烈到刺耳的爆响!
热油仿佛被唤醒的凶兽,裹挟着辛辣的气息狂猛地炸开!
刺鼻的烟与火辣的热浪瞬间弥漫开来,猛烈地扑向她单薄的身体!
白若棠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冲击力狠狠撞在胸口,灼热的气浪呛得她瞬间闭眼、剧咳!
脚下踩到湿滑的地面一个趔趄,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就往后摔去!
后背猛地砸在一个堆满杂物的破烂竹架子上!
竹架摇晃欲倒,上面一个箩筐,装着才收下来的新晾辣椒,正摇摇欲坠要朝她头上扣下!
惊呼堵在喉咙里,只剩灼痛的眼和一片空白混乱的视野预想中箩筐砸头的闷响和辣椒雨并没有落下。
只有一只手。
一只骨节粗大、肤色偏深、带着汗渍和几道深深浅浅陈年伤疤的大手,稳稳地从她身侧探出,一把握住了倾倒的箩筐筐沿。
动作快得惊人,力道极大,晃动的竹架被他另一只手利落地扶住。
那箩筐被重新推回原位,安安静静,只掉了零星的几片干枯辣椒蒂下来,落在白若棠眼前的地上。
混乱的油爆声还在继续,烟辣依旧弥漫。
白若棠咳得眼泪都涌了出来,扶着硌得生疼的后腰勉强站稳,惊魂未定地抬起头。
灶房门口阴影的地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
高大,挺拔,穿着半旧但洗得还算干净的深蓝色工装外套,身形像一截笔首的松木。
光线暗,看不清五官,只觉一道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很沉静,也很……陌生。
刚才出手的正是他。
门口的空间本就不大,他站在那里,几乎挡住了门外透进来的所有天光。
那目光在她带着泪痕、呛得通红的脸和扶腰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沉默在呛人的油烟里蔓延,只有锅里辣椒在高温油炸下发出的“噼啪”声格外响亮。
“油太滚了,”那人开口,声音是刻意压低的粗粝,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稳,像一块砸进沸腾油锅里的冷石,“当心些。”
他扶住竹架的手收了回去,那只扶过箩筐的手,却留在筐沿上停顿了一两秒,指腹在粗糙的竹篾上无声地滑过,才缓缓收回。
白若棠急促的呼吸尚未平复,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分不清是惊吓还是刚才那灼热油烟的刺激。
她想开口说点什么,一个谢字堵在喉咙口,生涩地滚了滚,最终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句:“……嗯。”
门口的身影没再多说什么。
那沉默的目光在她因咳嗽而微微起伏的瘦削肩头上停留了一秒,像是确认她能自己站稳,然后极轻微地点了下头,便转身大步离开了,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晃眼的光亮里,只留下门口被带起的细微尘雾在光线里打转。
厨房里依旧是呛辣的油烟和锅里的滋啦作响。
白若棠捂着口鼻,一边努力平复呼吸,一边看向那锅滚油红酱。
刚刚的意外让油温略降,原本狂躁的爆裂声微弱下来,变成平稳的、仿佛低语的“咕嘟”声。
她定了定神,用长木勺小心地搅动着锅里浓稠红亮的酱汁。
热油浸润着辣椒末,煸出深沉浓烈、首刺肺腑的干香。
搅动间,油润的红褐色开始与焦香的辣椒末融合,一股鲜猛霸道的气息逐渐散开,霸道地压过了之前呛人的烟味。
锅边的灶口,一小片油迹在热力下缓缓晕开。
手上还残留着刚才那有力托扶的箩筐传来的、一丝陌生却无比安稳的力道。
是隔壁租住的那个退伍兵?
姓池?
好像叫……池远舟?
印象里他总是独来独往,沉默得像屋后的老墙。
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来不及细想,锅里的辣酱己经熬到了火候。
她咬了下苍白的下唇,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眼神重新凝聚,恢复了一贯的沉静。
手腕沉稳有力地搅动着木勺,看着锅里熬出油亮浓醇的酱色,那赤红的颜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火焰,灼灼跳动,映亮了她漆黑沉寂的眼底。
小小的灶台,方寸之地。
炉膛里的柴烬噼啪又轻爆了一声,灶火的微光随着那细微的爆裂跳跃了一下,映在白若棠紧握锅铲、指节有些泛白的右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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