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的夜,雨是缠人的。
不是盛夏那种倾盆而下的暴雨,是裹着潮气的、黏在皮肤上像蛛丝的雨。
慕惊寒坐在慕家老宅的堂屋里,指尖夹着的三炷香燃到了尽头,灰烬簌簌落在供桌前的青砖上,混着从窗缝钻进来的雨丝,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供桌上摆着的,是母亲林晚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女人穿着浅蓝的旗袍,发尾别着珍珠发卡,笑起来时眼角有颗极淡的痣,和慕惊寒记忆里最后一面的模样,差了太远。
最后一次见母亲,是三年前的中元。
也是这样的雨天,母亲坐在同样的位置,手里捏着绣了一半的平安符,说“惊寒,明年中元别回来了,老宅阴,对你不好”。
那时他刚接手父亲留下的安保公司,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只当母亲是老房子住久了胡思乱想,随口应了句“知道了,您照顾好自己”,转身就扎进了机场的人流。
谁能想到,那竟是最后一句对话。
母亲是转年开春走的,走得突然。
管家老周在电话里说,早上发现人倒在绣架前,手里还攥着那枚没绣完的平安符,符面上的“安”字只绣了宝盖头,针脚歪歪扭扭,像是拼了最后力气才扎下去的。
慕惊寒赶回来时,老宅己经被白布罩了大半,他跪在灵前三天三夜,没掉一滴泪,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甚至没来得及告诉母亲,公司的危机渡过去了,他想带她去南方避避北方的寒冬。
此刻,堂屋里的挂钟滴答作响,指针刚过午夜十二点。
中元节的“鬼门”,该开了。
慕惊寒站起身,想去关窗,却在转身的瞬间顿住了。
供桌前的烛火突然晃了晃,不是风带的那种摇曳,是像是有人在烛火前轻轻呵了口气,火苗往一侧歪过去,把母亲照片上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墙面斑驳的墙皮上,竟像是有了轮廓,在慢慢蠕动。
他皱了皱眉,以为是自己熬了半宿看花了眼。
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再抬眼时,那影子却还在——不仅在动,还在往地面上落,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墙里“渗”出来,顺着影子的边缘,滴下几缕透明的、带着寒气的雾。
“错觉吧。”
慕惊寒低声自语,伸手去摸口袋里的打火机,想重新点上蜡烛。
可指尖刚碰到打火机的金属外壳,就觉得一股冷意从脚底窜上来,不是老宅常年的阴凉,是像踩进了冰水里的刺骨寒意,顺着小腿往上爬,裹住了他的膝盖。
他猛地低头,看见自己的裤脚竟湿了——不是雨打湿的那种潮,是带着腥气的、像是从地下渗出来的水,正顺着青砖的缝隙,一圈圈往他脚边漫。
更诡异的是,那水漫过的地方,青砖上竟浮现出淡淡的纹路,像是某种符咒,又像是母亲绣活时用的底图,弯弯曲曲地绕着供桌,把他圈在了中间。
“惊寒……”忽然,一个极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不是老周的声音,也不是任何他认识的人。
那声音很软,带着水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丝绸,擦过耳廓时,带着冰凉的触感。
慕惊寒猛地转头,堂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供桌上的照片静静立着,母亲的笑容在摇曳的烛火里,竟显得有些模糊。
“谁?”
他攥紧了手里的打火机,指节泛白。
安保公司出身,他见过的危险不少,可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寒意,还是第一次让他觉得后背发毛。
“惊寒……救我……”声音又响了,这次更清晰些,像是就在他耳边说的。
慕惊寒甚至能感觉到,有一缕极轻的气拂过他的耳垂,带着淡淡的、母亲常用的檀香味道——那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线香,每次绣活前都会点上一支,说能定心神。
他猛地看向供桌后的照片。
就在这时,烛火“噗”地一声灭了。
堂屋里瞬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的雨丝裹着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慕惊寒的心跳得飞快,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常年别着一把防身用的短棍,可指尖碰到的,却是一片冰凉的空。
“妈?”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颤。
没有回应。
但那股檀香的味道更浓了,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供桌的方向飘过来,绕着他的手腕转了一圈。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只极轻的、没有温度的“手”,碰了碰他的手背——那触感很软,像是母亲生前用绣活的手,指尖还带着做针线活留下的薄茧。
慕惊寒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掉了下来。
不是悲伤,是恐惧,是委屈,是所有积压了三年的情绪突然爆发。
他想抓住那只手,可指尖穿过的,只有一片冰凉的空气。
他往前迈了一步,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看时,竟看见供桌下的地面上,摆着一枚平安符。
那平安符是浅青色的,针脚细密,符面上的“安”字绣得完整,只是边角处有些潮湿,像是刚被人握在手里捂过。
慕惊寒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平安符,指尖刚碰到布料,就觉得一股暖流顺着指尖窜进心里,刚才那刺骨的寒意,瞬间消散了大半。
可下一秒,平安符上的丝线突然开始褪色。
浅青色的布料慢慢变成了灰白色,符面上的“安”字像是被水冲过一样,一点点淡去,最后只剩下一片空白。
与此同时,那股檀香的味道突然变得刺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燃烧,慕惊寒抬头,看见供桌上的照片,竟开始冒烟。
“妈!”
他惊呼一声,扑过去想拿开照片,可手还没碰到相框,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在身后的太师椅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就在这时,堂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不是被风吹开的,是被人从外面推开的。
门外站着一个人影,看不清模样,只能看到那人穿着一件浅蓝的旗袍,发尾别着什么东西,在雨丝里闪着微弱的光。
那人影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对着慕惊寒的方向,轻轻挥了挥手。
“惊寒……来……”声音又响了,这次是从门口传来的。
慕惊寒看着那道人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那旗袍的款式,那发尾的光泽,分明就是母亲最后一次见他时的模样。
他想冲过去,可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他看见那人影慢慢往后退,退进了门外的雨幕里,身影一点点变得透明,像是要消失。
而随着人影的后退,供桌上的照片“啪”地一声倒了,相框摔在青砖上,玻璃碎了一地,照片里母亲的笑容,彻底碎成了几片。
“妈!
别走!”
慕惊寒终于挣脱了那股束缚,朝着门口冲过去。
可当他跑出堂屋,门外只有连绵的雨,空荡荡的院子里,除了他自己的脚步声,什么都没有。
雨还在下,黏在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慕惊寒站在院子中央,手里紧紧攥着那枚褪色的平安符,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回头看向堂屋,刚才那诡异的影子、那冰凉的触感、那熟悉的声音,都像是一场梦。
可手里的平安符是真的,地上的玻璃碎片是真的,供桌上倒着的相框,也是真的。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管家老周打来的。
慕惊寒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老周,怎么了?”
“少爷,您在老宅吗?”
老周的声音带着急促,还有些颤抖,“我刚才路过老宅附近,看见……看见您家院子里,有个穿蓝旗袍的女人,站在门口……”慕惊寒的心猛地一沉。
“老周,你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那旗袍的样子,跟夫人走之前常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还有发尾的珍珠发卡,我绝不会认错!”
老周的声音越来越慌,“少爷,您快出来吧,老宅不对劲,当年夫人走的时候,我就觉得……就觉得她没走干净……”电话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可慕惊寒己经听不清了。
他挂了电话,抬头看向漆黑的夜空,雨丝落在脸上,冰凉刺骨。
他知道,刚才的不是梦。
母亲的魂魄,真的回来了。
她在求救,她被困在了某个地方,等着他去救。
慕惊寒攥紧了手里的平安符,转身走回堂屋。
他蹲下身,一片片捡起地上的玻璃碎片,把母亲的照片小心地捧起来。
照片上的母亲,笑容依旧温柔,只是边缘处沾了些灰尘。
他用袖口轻轻擦了擦照片,低声说:“妈,你等着,我一定会找到你。
不管你被困在什么地方,我都会把你带回来。”
说完,他站起身,把照片重新摆回供桌,又点燃了三炷香。
这一次,烛火没有晃,香灰稳稳地落在青砖上,没有被雨丝打湿。
慕惊寒看着供桌上的照片,眼神变得坚定——从今晚起,他不再是那个只懂安保业务的慕总,他是林晚的儿子,是要去寻回母亲魂魄的慕惊寒。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可堂屋里的寒意,却慢慢散了。
只有那枚被攥在手心的平安符,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度,像是母亲留下的指引,等着他,踏上这场中元夜的寻亲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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