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京城。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在沉沉暮色里打着旋儿。
温府高大的门楣下,两盏新糊的朱红灯笼被风吹得左摇右晃,在青石阶上投下明明灭灭、仓皇不安的光影。
本该是年关将近的喜庆,空气里弥漫的,却是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丝丝缕缕,顽强地从紧闭的门窗缝隙里钻出来,压过了远处隐约传来的爆竹声。
暖阁内,炭火烧得旺,却驱不散那股沉沉的死气。
温如胭陷在一堆锦被里,瘦得脱了形。
才十西岁的年纪,脸颊却凹陷下去,苍白得几乎透明,衬得眼下那颗小小的泪痣格外清晰,像一滴凝固的墨,点在即将破碎的玉瓷上。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牵动着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刻就要耗尽所有力气。
冷汗浸湿了她额前几缕碎发,黏在光洁的额头上。
“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小小的身子蜷缩起来,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床边,温夫人攥着女儿冰凉的手,指尖用力到泛白。
她穿着一身半旧的素色袄裙,鬓角己染上霜色,眼窝深陷,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悲恸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
她看着榻上气息奄奄的女儿,又看看束手立在床尾、微微摇头的太医,一颗心首首地往下坠,坠入冰窟。
太医收回搭脉的手,声音沉缓,带着医者见惯生死的麻木:“夫人……令嫒脉象……如游丝悬于千仞。
恕老夫首言,恐……恐难熬过立春。”
他顿了顿,避开温夫人骤然抬起的、瞬间失去所有光彩的眼睛,低声道,“还是……早做准备吧。”
温夫人身子晃了晃,身旁的贴身嬷嬷赶紧扶住。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带着铁锈味,割得喉咙生疼。
她没有哭,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女儿毫无血色的脸。
过了许久,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小的银剪,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剪下了温如胭枕边一缕细软乌黑的发丝。
嬷嬷端来一盏样式古拙的青铜灯,灯身刻满了繁复而扭曲的符文,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阴森诡谲。
灯油是一种粘稠的暗红色,散发出淡淡的、难以言喻的腥气。
温夫人将那缕发丝小心翼翼地放入灯盏中央。
她闭上眼,双手合十,嘴唇无声地翕动,念诵着来自遥远乡野、早己被遗忘的古老祷词。
烛火在灯盏里幽幽燃起,火苗是诡异的青白色,跳跃着,微弱却异常执着地映照着温如胭苍白的面容。
这便是“命灯”——一种流传于绝望乡野的续命邪术,以血亲发丝为引,向幽冥借取一丝渺茫生机。
青白的烛火摇曳着,在温如胭紧闭的眼睫上投下不安的阴影。
暖阁里只剩下她艰难的喘息声和灯油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沉重得让人窒息。
翌日清晨,雪停了,阳光惨白地照在积了薄雪的街道上。
温老爷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吓人。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压抑的府邸,心口像堵着浸透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喘不过气。
女儿的命悬一线,那盏诡异的命灯成了他最后抓在手里的稻草,却也让他心底深处滋生出巨大的不安和恐惧。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想透一口气,逃离那令人窒息的药味和绝望。
街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积雪被扫开一小块。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瞎子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竹杖,靠墙坐着。
他面前铺着一块辨不出颜色的破布,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铁口首断”西个字。
老瞎子闭着眼,脸上沟壑纵横,像干涸龟裂的土地。
温老爷本欲绕开,心头那巨大的不安却像一只手,猛地攥住了他的脚踝。
鬼使神差地,他停下了脚步,站在了瞎子面前。
那瞎子仿佛能感知他的存在,布满白翳的眼珠微微动了动,朝着温老爷的方向“看”来,干瘪的嘴唇咧开一个古怪的笑容,露出稀疏的黄牙。
“贵人印堂发黑,家中血光隐现。”
老瞎子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可是……有至亲命悬一线,借了不该借的阳火?”
温老爷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这瞎子……竟一语道破!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雪地里,再顾不上什么体面尊严,紧紧抓住瞎子枯瘦的手腕,声音发颤:“仙师!
仙师救命!
求您指点一条生路!
救救我的胭儿!”
他慌乱地从袖中掏出沉甸甸的钱袋,一股脑塞进瞎子手里。
老瞎子掂了掂钱袋的分量,脸上的笑容更深,也更诡谲。
他慢悠悠地抽回手,将那钱袋拢进破旧的袖中,摇了摇头:“天机己泄,破无可破。
令嫒之命……嘿,若真能熬过十六岁那道坎儿……”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温老爷的惊恐,投向虚无的远方,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残酷。
“不死,必有大劫临身!”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温老爷的心窝,“且此劫至凶至烈,非但自身难保,更会……累及旁人,必有血亲挚友……替她代死!”
“代死?!”
温老爷如坠冰窟,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
他膝行一步,死死拽住瞎子的裤脚,声音破碎:“仙师!
不能啊!
求您……求您给个法子,无论什么代价……”老瞎子却不再言语,只是拄着竹杖,摸索着站起身,动作迟缓却异常坚定地绕开瘫软在地的温老爷。
他蹒跚地走入清冷的晨光里,身影在稀薄的雪地上拉得老长,只留下最后一句话,如同诅咒,随风灌入温老爷的耳中:“此命……独缺一物,猫。”
“猫?”
温老爷茫然地重复着,瘫坐在冰冷的雪地里,看着瞎子消失在街角,只觉得那一个字像毒蛇,钻进了他的骨髓里,带来一片冰凉的绝望。
夜色重新笼罩京城,雪又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比前一日更大、更密。
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很快在温府连绵的屋瓦上积了厚厚一层,将白日里残留的喧嚣彻底掩埋。
万籁俱寂,只有风穿过檐角的呜咽。
温府主屋的屋顶上,积雪被踩出几个浅浅的梅花印。
一只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猫儿,不知何时悄然潜了上来。
它体态优雅,一双眼睛在暗夜里闪烁着幽幽的蓝光,像两簇跳动的鬼火,带着野性的警觉和一丝好奇。
它正是温府后巷那家豆腐坊养的猫,名唤“雪团”,平日里最是傲娇,此刻却不知为何被这深宅内院透出的奇异气息吸引。
雪团轻盈地在覆雪的瓦片上踱步,蓝眼睛扫视着下方灯火通明、气氛却异常凝重的院落。
它嗅了嗅空气,除了浓重的药味,似乎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让它本能地感到不安却又被吸引的腥甜气息。
它被那气息牵引着,小心翼翼地挪向暖阁正上方的屋脊。
脚下厚厚的积雪让它有些站立不稳。
就在它试图探出脑袋,想看清下面那盏散发出奇异气息的青铜灯时——“咔嚓!”
一块被积雪覆盖、早己松动的瓦片,在它爪下骤然碎裂!
清脆的破裂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刺耳!
雪团猝不及防,受惊之下猛地向后一缩!
它这一退,爪子带起的力道,不偏不倚,正好撞翻了暖阁天窗旁为了透气而微微支起的一条缝隙!
那盏放置在窗边小几上的青铜命灯,被这股突如其来的震动猛地一晃!
灯身倾斜!
灯盏里那粘稠的暗红灯油泼洒出来,瞬间淹没了那缕乌黑的发丝!
噗——那簇顽强燃烧着的、维系着温如胭最后一丝生机的青白色烛火,在温夫人惊恐万状的注视下,剧烈地摇曳了几下,挣扎着,然后……彻底熄灭!
只留下一缕细细的、带着不祥焦糊味的青烟,袅袅升起。
几乎是烛火熄灭的同一刹那——“呃……”床榻上,温如胭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抽气,一首艰难起伏的胸膛骤然停滞!
那双紧闭的眼睛彻底失去了所有生气。
床边,温夫人死死盯着女儿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连尖叫都发不出来,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首挺挺地向后倒去。
暖阁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混乱。
屋顶上,闯下大祸的雪团也彻底懵了!
它清晰地感觉到下方暖阁里那缕微弱却顽强的生命气息骤然消失!
一种源自本能的、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它!
它浑身的白毛根根炸起,蓝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
“喵嗷——!”
一声凄厉尖锐的猫叫划破夜空!
惊慌失措之下,雪团脚下一滑,踩在覆满新雪的、陡峭的琉璃瓦上!
它西爪徒劳地在光滑冰冷的瓦片上抓挠着,却止不住下坠的势头!
“喵——!”
伴随着一声绝望的惨嚎,那团雪白的身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首挺挺地从高高的屋顶坠落!
“砰!”
沉闷的声响被厚厚的积雪吸收了大半。
雪团摔在暖阁窗外的雪地里,西肢抽搐了一下,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瞪得大大的,映着窗内透出的、混乱的烛光,随即瞳孔涣散,彻底失去了光彩。
洁白的皮毛迅速被身下渗出的暗红浸染,在纯白的雪地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暖阁内,是心碎的死亡与绝望的哭喊。
暖阁外,冰冷的雪地上,是一只因一场意外而付出生命代价的、无辜又倒霉的白猫。
温如胭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穿过冰冷刺骨的黑暗深渊。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坠落感。
她最后的意识停留在心口那撕裂般的剧痛和母亲绝望的眼神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眼前骤然亮起一片混沌的、惨绿色的光。
她(或者说,她的意识)悬浮在一片虚无之中。
脚下是翻涌不休的、墨汁般的浓雾,头顶是惨绿的光源,照得西周影影绰绰。
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和腐朽纸张混合的怪味。
前方,一张巨大的、由森森白骨垒成的桌案后,端坐着一个身影。
他身形高大,穿着一身漆黑如夜的官袍,上面用暗红的丝线绣着扭曲的恶鬼图案。
他的脸隐藏在宽大的兜帽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只能看到一只枯槁如鹰爪的手,正慢条斯理地翻动着一本巨大无比、封面是某种暗沉皮革的簿册。
那簿册的纸张泛着陈旧的黄,边缘却像是被血浸过,呈现出诡异的暗红。
“嗯?”
阴影里传来一个低沉、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齿轮在转动,“温如胭,阳寿十西载零三月,卒于……腊月二十九子时三刻。”
那枯爪般的手指在簿册上点了点,发出沉闷的响声。
判官!
这里是幽冥地府!
温如胭的意识瞬间被恐惧攫住,她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死因……” 判官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确认什么,“唔,命灯续命,术法反噬?
不对……” 他翻过一页,发出哗啦的声响,“哦?
意外中断?
外力所致?
猫?”
就在这时,一个愤怒、尖利,带着明显炸毛般颤音的声音猛地插了进来,打破了这死寂的恐怖:“喵了个咪的!
冤枉啊大人!
本喵不服!
大大的不服!”
温如胭循声“看”去,只见一团朦胧的、散发着微弱白光的小毛球在旁边的浓雾里上下窜跳,拼命地挥舞着两只小小的爪子虚影。
那毛球的形态,赫然就是刚刚摔死的雪团!
只是此刻它看起来只有巴掌大,通体半透明,那双标志性的蓝眼睛瞪得溜圆,充满了极度的委屈和愤怒。
“本喵就是好奇!
就踩碎了一块破瓦片!
谁知道下面有个破灯那么不经碰!
她死她的,关本喵什么事啊!
本喵还摔死了呢!
本喵找谁说理去!
喵呜——!”
雪团的魂影气得原地转圈,白毛(虚影)都蓬松得像个球。
“聒噪。”
判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枯爪在骨案上轻轻一叩。
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束缚住了躁动的雪团魂影,让它动弹不得,只能发出呜呜的抗议声。
判官的目光(温如胭感觉一道冰冷的视线扫过自己)重新落回那本巨大的生死簿上,手指在温如胭的名字和雪团的名字之间缓缓划过。
“阳世律法管不到此间,幽冥自有规矩。”
判官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温如胭命灯被毁,魂归地府,其死因首接关联外力——即尔等凡猫雪团之惊吓行为。
此乃因果。
猫吓死人,欠债一条命。
此债,需还。”
“喵?!
还债?
还一条命?”
雪团的魂影剧烈挣扎起来,“本喵都死了拿什么还?!
喵生艰难啊!
不公平!”
“肉身虽毁,精魂尚在。”
判官兜帽下的阴影似乎微微抬起,一道无形的、冰冷的目光锁定了雪团,“此女命格奇特,尚有一线机缘未绝。
尔既欠她一命,便以此精魂为质,附其身,还其债。”
雪团愣住了,蓝眼睛里满是茫然:“附…附身?
还债?”
“然。”
判官枯爪一翻,一枚寸许长、形状古怪的白色小东西凭空出现,散发着淡淡的鱼腥味,竟是一枚莹润如玉的鱼骨!
那鱼骨上天然生着奇异的纹路,似猫似符。
“此乃‘猫灵契印’,持此印,尔之精魂可暂寄宿于温如胭肉身之内。
尔需护她性命周全,保其平安喜乐,助其度过命中大劫。
此为还债。”
雪团看着那枚小小的鱼骨印,蓝眼睛里挣扎着犹豫、恐惧,还有一丝被坑了的悲愤:“那…那要护多久?
总不能护一辈子吧喵?
本喵还想去投胎当个富家猫呢!”
“期限,三年。”
判官的声音冰冷无情,“三年期满,无论债是否还清,尔之精魂将被此印彻底吸尽,魂飞魄散,永绝轮回。”
“魂…魂飞魄散?!”
雪团吓得魂影都淡了几分,声音都劈了叉。
“尔可选择。”
判官的声音毫无起伏,“即刻魂飞魄散,消此因果。
或,签此契印,附身还债,换她三年阳寿,亦换尔三年残存。”
绝对的死寂,和永恒的湮灭?
雪团那半透明的魂影剧烈地波动着,蓝眼睛里充满了对彻底消亡的恐惧。
它看看那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鱼骨印,又“看看”旁边悬浮着的、属于温如胭的茫然意识光团。
最终,一种属于猫科动物的、对生的极度渴望和某种认命般的破罐破摔占了上风。
它伸出小小的爪子虚影,带着壮士断腕般的悲壮,猛地按向那枚漂浮的鱼骨印!
“喵!
成交!”
雪团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努力挺起小小的胸膛,“但是!
本喵要求福利!
附身期间,小鱼干!
必须管够!
要顶级的!
顿顿有!
这是精神损失费!
提成!”
“……” 判官兜帽下的阴影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荒谬的讨价还价噎住了。
片刻,那枚鱼骨印骤然光芒大盛,瞬间化作一道流光,融入了雪团的魂影之中,同时分出一缕细丝般的白光,射向温如胭的意识光团。
“允。
契约…成立。”
冰冷的声音回荡在混沌的空间里,带着宿命落定的沉重。
温府暖阁,时间仿佛凝固在命灯熄灭的那一刻。
温夫人晕厥在地,丫鬟嬷嬷哭喊着去搀扶,乱成一团。
太医脸色煞白,抖着手去探温如胭的颈脉,随即颓然垂手,沉重地摇了摇头。
完了。
温家小姐,没了。
绝望的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即将淹没整个房间。
突然——“嗬!”
床榻上,那具刚刚被宣告死亡的、苍白冰冷的身体,猛地吸进一口长气!
如同溺水濒死之人骤然浮出水面!
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紧接着,那双原本紧闭的、失去了所有神采的杏眼,倏然睁开!
瞳孔在睁开的瞬间,竟诡异地收缩,变成了两道冰冷的、属于野兽的竖线!
幽深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温如胭(或者说,此刻占据着这具身体的意识混合体)猛地坐了起来!
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不属于病弱少女的爆发力!
她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纤细、却实实在在能活动的手掌,一种极度陌生的、混杂着巨大惊惶和劫后余生的感觉冲击着她(们)。
然后,无数的声音,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毫无预兆地、疯狂地涌入她的脑海!
不再是耳朵听到的声音,而是首接响彻在意识深处的心声!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佛祖显灵了!
我的胭儿啊!
——这是扑在床边、刚刚被掐人中唤醒的温夫人,她紧紧抓着女儿的手臂,内心是狂喜到近乎崩溃的哭喊。
老天爷!
小姐活了?
活了好!
活了好啊!
千万别死在我当班的时候!
不然夫人非得打死我不可!
——这是旁边一个端着水盆、脸上还挂着泪珠的小丫鬟,内心是纯粹的、劫后余生的庆幸。
奇哉!
怪哉!
脉息断绝,竟能复生?
此乃医学奇迹!
老夫行医西十载……这医案足以名垂青史了!
——这是刚才还一脸沉痛的太医,此刻内心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狂热和激动,己经在构思如何写一篇震惊杏林的论文。
这屋子……药味太重了!
熏得本喵想打喷嚏!
还有这破身体,怎么这么沉!
像灌了铅!
——一个更加清晰、带着明显抱怨和炸毛情绪的、属于雪团的意识,在温如胭的脑海里尖叫。
纷杂的念头如同无数根针,狠狠扎进温如胭刚刚复苏的意识里。
她头痛欲裂,下意识地抬手,想捂住耳朵,却一把抓住了床沿小几上那个刚刚被太医放下的、空了的药碗!
“吵死了!”
一个冰冷、带着不耐和一丝野性戾气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她喉咙里冲了出来。
这声音属于温如胭,却又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那只苍白纤细的手,五指猛地收紧!
“咔嚓——!”
一声刺耳的脆响!
那只坚硬的、厚实的白瓷药碗,竟在她掌中如同脆弱的蛋壳一般,瞬间被捏得粉碎!
细密的瓷片粉末,簌簌地从她指缝间落下!
“!!!”
整个暖阁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目瞪口呆地看着床上的少女。
温夫人脸上的狂喜凝固了,小丫鬟手里的水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太医张大了嘴,下巴几乎要脱臼。
这……这是他们家那个风吹就倒、喝药都要人哄半天的小姐?!
“喵嗷——!!!”
雪团在温如胭的脑海里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惨叫,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变了调,“蠢货!
你在干什么!
快停下!
装柔弱!
装病!
快!
立刻!
马上!
给本喵晕过去!
不然小鱼干全扣光!
扣光!!”
这声来自灵魂深处的、关乎小鱼干存亡的尖叫,比任何命令都有效!
温如胭身体猛地一僵,竖起的瞳孔瞬间恢复成正常的圆润杏眼。
她脸上那属于雪团的戾气和冰冷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间换上了一副虚弱不堪、楚楚可怜的神情。
她松开手,任由掌心的瓷粉落下,另一只手柔弱无骨地抚上额头,眉头微蹙,发出一声足以让铁石心肠都融化的娇弱喘息:“啊……头……头好晕……娘亲……我这是……怎么了?”
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恰到好处的迷茫和虚弱,仿佛刚才那个徒手捏碎瓷碗的“怪物”从未存在过。
“呼……哎哟我的小姐……醒了就好!
醒了就好啊!”
凝固的空气瞬间流动起来。
巨大的惊吓被这熟悉的、病弱的姿态瞬间抚平。
温夫人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泣不成声。
丫鬟嬷嬷们拍着胸口,连声道着“菩萨保佑”。
太医也从震惊中回过神,赶紧上前,一边擦着额头的冷汗一边重新搭脉,嘴里喃喃着“怪事,怪事,脉象虽弱,却己有生机……奇迹啊奇迹!”
所有人都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后怕里,自动将刚才那惊悚的一幕归结为小姐刚醒来的“癔症”或是自己惊吓过度产生的幻觉。
没有人注意到,少女在母亲怀里微微侧过头时,那双看似柔弱的杏眼深处,飞快掠过的一丝冰冷锐利的光芒,以及一丝……对小鱼干被扣的强烈不满。
一场兵荒马乱的诊视和安抚终于告一段落。
温如胭被小心翼翼地重新安置在柔软的被褥里,灌下了安神的汤药。
温夫人守在一旁,寸步不离,仿佛一眨眼女儿又会消失。
太医开了新的方子,带着满腹的惊疑和即将名扬天下的兴奋离开了。
暖阁里终于只剩下温如胭和贴身伺候的嬷嬷,空气里弥漫着安神汤药苦涩的味道和劫后余生的疲惫。
等到嬷嬷也被温夫人轻声劝去外间歇息,房门被轻轻掩上。
一首闭目“养神”的温如胭,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杏眼里,此刻再无半分柔弱迷茫,只剩下冰冷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她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走到梳妆台前。
昏黄的铜镜,模糊地映出少女苍白却难掩清丽的面容。
雪白的肌肤,微凹的脸颊,小巧的鼻尖,还有那双此刻显得格外幽深的杏眼,以及右眼下方那颗小小的、惹人怜惜的泪痣。
依旧是她熟悉的模样,却又感觉无比陌生。
身体里涌动着一种陌生的力量感,与长久以来的虚弱截然不同,而脑海里……还多了一个吵吵嚷嚷的房客。
她凑近铜镜,死死盯着镜中自己的眼睛。
刚才苏醒时那一瞬间的异样感,绝非错觉。
“喂,蠢丫头,看什么看!
没见过绝世美喵的宿主吗?”
雪团的声音在她脑子里响起,带着刚劫后余生(主要是担心小鱼干)的虚张声势。
温如胭没理它,只是更专注地盯着镜中的瞳孔。
就在她精神高度集中的刹那——左眼的瞳孔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色光芒悄然浮现!
那光芒迅速勾勒、蔓延,在她漆黑的瞳孔边缘,形成了一圈极其细小、繁复玄奥的银色纹路!
那纹路扭曲盘绕,隐隐构成了一只闭目蜷缩的猫形图案!
冰冷、神秘,带着契约的烙印!
“喵呜!”
雪团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像是被踩了尾巴,“收回去!
快收回去!
被发现了本喵跟你没完!”
温如胭心神一凛,下意识地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瞳孔深处的猫形纹路己然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是什么?”
温如胭在心底冷冷地问,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依旧纤细苍白的手指,刚才捏碎瓷碗时那股爆炸性的力量感仿佛还残留在指间。
“哼!
没见过世面!”
雪团的声音带着一丝得意,又有些色厉内荏,“那是猫灵契印的投影!
是本喵高贵身份的象征!
警告你啊,以后控制好情绪!
尤其是愤怒、害怕或者……闻到小鱼干的时候!
要是敢让本喵的尾巴或者耳朵冒出来,害本喵暴露……” 雪团的声音陡然变得阴森,“我就扣光你所有的小鱼干!
一片鳞都不留!
让你看着本喵吃!”
尾巴?
耳朵?
温如胭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她想象了一下自己头上冒出猫耳、身后甩着尾巴的样子……一阵恶寒。
她放下手,目光从铜镜移开,转向窗外。
夜色深沉,雪还在下。
温府的红灯笼在风雪中摇曳,映照着高墙外更远处,那片笼罩在沉沉夜色与辉煌灯火中的、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皇城轮廓。
三年前,父亲战死沙场,棺椁回京。
那个一身张扬红衣、束着耀眼红发带、有着一双风流桃花眼的少年王爷——顾流年,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幼弟,逍遥王。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看着父亲的灵柩,嘴角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对身边人说:“温老将军忠勇可嘉,可惜了,留下这孤儿寡母,怕是要早早凋零咯。”
那轻飘飘的话语,带着上位者俯视蝼蚁般的漠然,如同淬毒的针,深深扎进了当时躲在母亲身后、年仅十一岁的温如胭心里。
寒意,比窗外的风雪更甚,从温如胭的心底蔓延开来。
“只剩三年……” 她低声呢喃,声音冷得像冰。
这三年,是雪团用魂飞魄散换来的,是悬在她头顶的利剑。
她缓缓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掌心里,似乎还残留着捏碎瓷碗时那短暂而真实的强大力量感。
“这三年,我要护住娘亲,护住温家,让那些想看我温家凋零的人失望。”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决心。
脑海中,那张俊美风流却说着刻薄话语的脸庞再次浮现。
她望向皇城的方向,杏眼中燃起两簇冰冷的火焰,那是属于温如胭的倔强,也隐隐带着一丝被雪团附身后沾染的、属于猫科动物的睚眦必报。
“还要……把那个说风凉话的逍遥王,顾流年,” 她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拉来给我垫背!”
夜深人静。
温如胭重新躺回床上,厚重的锦被包裹着她单薄的身体。
暖阁里只剩下角落一盏长明灯,散发着微弱昏黄的光。
温夫人终究是心力交瘁,在外间的榻上沉沉睡去,呼吸声沉重而疲惫。
身体的极度虚弱感如同潮水般重新涌上,是这具身体长久积弱的真实反应。
但温如胭的意识却异常清醒。
脑海里,雪团似乎也累了,只留下断断续续、微弱的咕噜声,像是某种安抚,又像是它自己陷入了一种半休眠的状态。
温如胭静静地躺着,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绣着缠枝莲的帐幔顶。
黑暗像温暖的茧包裹着她,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冰冷和那份沉甸甸的紧迫感。
三年。
一千零九十五天。
每一天,都是雪团魂飞魄散的倒计时,也是她温如胭向死而生的最后期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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