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集区空地上的死寂,比荒土夜晚的寒风更刺骨。
那一声金属箱砸地的哐当巨响,那个荒民倒地的闷哼,以及城里人小头目透过面罩传出的、冰冷恶毒的咒骂,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拉扯着每一个围观者的神经。
愤怒是有的,像地底奔突的暗火,在每一双麻木或畏惧的眼睛深处一闪而过。
但更多的是习以为常的屈辱,和更深的、几乎成为本能的压抑。
拳头攥紧了,指甲抠进掌心,带来微不足道的刺痛,然后,又一点点松开。
除了粗重的呼吸和风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希望之城的悬浮运输车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冷漠地俯视着这一切。
那几个银灰色的城里人加快了动作,将剩下的箱子粗暴地卸下,不再假手荒民。
裂开的箱子被随意踢到一边,露出里面——并非预想中的合成粮块或净化药片,而是一些灰扑扑的、看不出用途的块状物,散发着古怪的气味。
“这个月的配给!”
小头目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声音里满是嫌恶,“省着点用!
下次什么时候来,看上面心情!”
他甚至懒得再看一眼那个挣扎着爬起来的荒民,转身就要登车。
“等……等等……”聚集区的头人,一个被风沙过早刻满皱纹的男人,佝偻着腰上前,声音发颤,“长官……这,这数目不对啊……而且,这好像是……旧型号的工业粘合膏?
这不能吃啊……”小头目登车的动作停住,猛地回头,面罩下射出两道冰冷的光:“你在教我做事?”
“不……不敢……”头人吓得一哆嗦,腰弯得更低,“只是……只是大家就指着这点配给活命……上次的量就不够,孩子和老人都……活命?”
小头目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荒土上的命,也叫命?
能给你们这点东西,己经是城里老爷们天大的恩赐!
嫌少?
嫌不好?
行啊,有本事别要!”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所有荒民的心里。
头人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周围的荒民们下意识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却又被那无形的、名为“希望之城”的巨墙狠狠推回原地。
一种绝望的静默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不是这样的!”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一股压抑不住的颤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是沈缉。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废料堆上冲了下来,挤到了人群前面。
凌妙妙想拉他没拉住,只能焦急地跟在后面。
沈缉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脸上因为奔跑和情绪激动而泛红,眼睛却亮得吓人,死死盯着那个城里人小头目。
“书上说,希望之城和荒土是平等的!
书上说,我们有获得基本生存物资的权利!
书上说……”沈缉还没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出口,就被小头目一拳打倒在地。
小头目一脚踩在沈缉的头上,随即发出一声更大的嗤笑:“哪儿来的毛头小子?
书?
书上有没有教你管住自己的嘴别乱说话!”
羞辱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沈缉浑身发抖。
“对不起!
长官!
对不起!
孩子不懂事!
胡说八道!”
旁边的荒民声音里带着惊恐的哀求,“我们收下!
非常感谢城里的恩赐!
非常感谢!”
沈缉被踩在脚底,视线里是龟裂的土地和城里人那双一尘不染的金属靴尖。
屈辱和愤怒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咬紧了牙关,牙龈尝到了血的味道。
周围的荒民们沉默地看着,眼神复杂。
有人觉得他傻,有人觉得他勇,但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麻木。
大壮也挤在人群里,脸涨得通红,拳头紧握,却最终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凌妙妙冲出人群将小头目一把推开,拉起地上的沈缉,小头目看了一眼凌妙妙的样貌并未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悬浮车发出低沉的嗡鸣,缓缓向天边驶离。
凌妙妙的目光越过了那个嚣张的小头目,越过了冰冷的悬浮车,首首地望向希望之城底部那些错综复杂的管道和阀门。
她的脸色苍白得透明,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倾听什么极其遥远又极其贴近的声音。
“……不对……”她极轻地吐出两个字,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沈缉的衣角。
沈缉感受到她的颤抖,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愤怒和屈辱忽然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侧过头,看到凌妙妙空洞而恐惧的眼神。
几乎就在同时——希望之城底部,某个原本规律闪烁的蓝色信号灯,突然疯狂地闪烁起来,变成了刺目的红色!
紧接着,一阵尖锐刺耳的警报声猛地撕裂了荒土上空沉闷的空气!
呜——呜——呜——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清晰地传到地面。
所有城里人的动作瞬间僵住!
那小头目猛地抬头望向警报传来的方向,面罩下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之前的傲慢荡然无存。
“怎么回事?!”
他对着通讯器低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通讯器里传来模糊焦急的汇报声,断断续续:“……B-7区……能量波动异常……泄压阀……”荒民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茫然地抬头望天,不知道那座永恒的、象征着秩序与光辉的巨城发生了什么。
只有凌妙妙,抓着沈缉衣角的手越来越紧,指节泛白。
她望着那闪烁的红灯,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喃喃自语:“……它饿了……它在叫……”沈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脏猛地一缩。
他忽然想起先生的话——“需要荒土”、“需要填满”。
难道……警报声持续了十几秒,然后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那刺目的红灯也恢复了平稳的蓝色闪烁。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希望之城的悬浮运输车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不再有丝毫停留,引擎轰鸣着,迅速升空,仓促地消失在昏黄的云层中,连一句威胁的话都没留下。
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所谓“配给”,和一群面面相觑、惊魂未定的荒民。
空地上的气氛变得更加古怪。
劫后余生的庆幸?
没有。
更多的是茫然和一种更深的不安。
希望之城也会发出那样刺耳惊慌的声音?
那些高高在上的城里人也会露出那样仓惶的神色?
头人看着地上那堆不能吃的工业粘合膏,脸色灰败,最终只是无力地挥挥手:“……先……先搬回去吧……”人们沉默地开始搬运,动作迟缓,像一群被抽走了魂的木偶。
沈缉没有动。
他站在原地,仰着头,望着希望之城恢复“正常”的底部结构。
阳光被金属管道切割成冰冷的几何形状。
凌妙妙轻轻拉了他的袖子。
沈缉低下头,看到她苍白的小脸。
“它刚才……很生气……”她小声说,眼睛里的恐惧还未完全褪去,“因为……因为下面没有它想要的东西……”下面?
荒土?
沈缉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他再次看向那堆灰扑扑的工业粘合膏,一个荒谬又可怕的念头钻进脑海——这些东西,难道就是用来“喂”那座城的?
因为“粮食”不够了,或者送晚了,所以它“饿”得发了警报?
所以,荒土的存在,就是为了被“喂”给那座城?
所以,他们这些人,这些挣扎求生的荒民,存在的意义,就是不断生产、或者本身就是……被消耗的“粮食”?
这个念头太过骇人听闻,让他浑身发冷。
“妙妙,”他的声音干涩无比,“你刚才……是不是做了什么?”
凌妙妙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听到了,很吵,很饿……然后……它就叫了……”她似乎自己也无法理解刚才发生的一切。
沈缉看着她清澈却带着惊惧的眼睛,又想起先生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和讳莫如深的话语。
先生知道妙妙的特殊?
他说的“填满”,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堵在他的胸口。
他再次抬头,望向希望之城。
这一次,那圣洁的光辉在他眼中不再耀眼,反而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贪婪和虚假。
它悬浮在那里,安静,完美。
但它投下的阴影,却仿佛张开了无形的、饥饿的巨口,笼罩着整片荒土。
而他自己,站在这阴影之下,心里那片被先生的刀划开的口子里,除了冰冷的怀疑和恐惧,似乎还有别的东西,极其微弱,却顽强地挣扎着,想要探出头来。
那是什么?
他不清楚。
他只是忽然非常、非常地想要知道。
想知道真相。
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如同荒土上最顽强的荆棘,从他心底最深处,刺破重重迷惘,疯狂地生长起来。
他要去。
他必须去。
去那座城。
用他自己的眼睛,看清一切。
而在这股灼烧般的渴望深处,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一丝极其微弱的、温暖的力量,正悄然滋生,试图对抗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阴影。
那力量,名为——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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