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模拟法庭的喧嚣和掌声像潮水一样退去,留下的是一种冰冷的真空感。
傍晚的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过法学院古老的拱廊,卷起几片枯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林合许脚边。
她没有参加之后的庆功宴。
那份喧嚣属于胜利者,而她,只需要安静地舔舐伤口。
她抱着几本厚重的法学汇编,径首去了法学院最老的红砖图书馆。
这里远离主路,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即使在白天也显得幽静而隐秘。
馆内灯光昏黄,巨大的橡木书架像沉默的巨人,投下深邃的阴影。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页特有的微酸气息和淡淡墨香,混合着木地板被打蜡后的味道,这是一种能让人心神稍定的、属于时间的味道。
在一个靠窗的、被巨大书架阴影笼罩的角落里,她摊开书。
窗外,一弯新月己经悄无声息地挂上了深蓝色的天幕,几颗疏星点缀其间,冷清而遥远。
窗玻璃微微反射着室内的灯光和她有些苍白的脸。
她试图用密密麻麻的条款和冰冷案例填充大脑,将那个名字和那双眼睛驱逐出去。
“侥幸。”
“参考了你那篇短评……”他的声音,他说话时微妙的语气,他最后那个复杂的眼神,像循环播放的默片,在她脑海里一次次重演。
窗外的月光似乎都带上了审判的意味,冷冷地照着她的失落。
她烦躁地合上书,厚重的书页发出一声闷响,在极度安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疲惫袭来。
就在这时,一个修长的身影,端着一杯咖啡,不偏不倚地出现在她桌旁那片温暖的光晕里,仿佛是从书架间的阴影中自然而然地走出来。
是江适他换了件简单的灰色毛衣,褪去了法庭上的锐利,却添了几分清俊的书卷气,与这图书馆的古旧气息莫名契合。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刚赢得了一场重大胜利的人,眉宇间反而带着一丝和她类似的、思考后的沉静。
林合许身体瞬间绷紧,像被闯入领地的猫。
窗外恰好掠过一阵风,吹得窗外的老树杈轻轻作响,仿佛也在屏息等待着什么。
她下意识地想抓起书挡在面前,像举起一面盾牌。
但她克制住了,只是抬起眼,用自己能做到的最平静、甚至略带疏离的目光看他。
桌上那杯咖啡氤氲出的热气,在昏黄的灯光下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带来一丝不合时宜的暖意。
“庆功宴的主角,似乎走错了地方。”
她的声音干巴巴的,像窗外干枯的落叶。
江适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刺,自然地将那杯咖啡放在她摊开的法学汇编旁边——和她昨晚那杯一模一样,糖奶比例分毫不差。
杯底轻轻触碰桌面,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响。
“那里太吵了。”
他语气平淡,自顾自地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椅腿与老旧地板摩擦发出轻微的拖曳声。
“而且,辩论的乐趣在过程,不在结果后的喧闹,不是吗?”
他的目光扫过她面前合上的书,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一个法学命题。
他的话轻轻巧巧地戳破了林溪强装的镇定。
所以他赢了,却也不屑于那场喧闹?
那他来干什么?
炫耀?
还是……窗外的月光似乎更亮了些,将他侧脸的线条勾勒得更加清晰。
“你来可怜我?”
林合许盯着他,不想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抠着书页的边缘。
江适终于抬眼正视她,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得意,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固执的认真,像在解读一个复杂的判例。
“我来找你讨论最后一个议题。”
“议题?”
林合许蹙眉,窗外的风好像停了,图书馆里静得能听到远处某个水龙头未关紧的、滴答的水声。
“嗯。”
江适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壁,指尖划过温热的陶瓷表面,“法官宣布结果时,你脸上写着的那个议题——‘为什么赢的是我’。”
林合许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看穿了最隐秘的不服。
她抿紧嘴唇,没说话。
月光透过窗棂,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的阴影。
“不是因为我的重构更精彩,”少年的声音低沉下来,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压过了书架间那永恒的、细微的尘埃浮动声,“是因为你。
你太想赢了,林合许。”
他顿了顿,目光像精准的手术刀,剖析着她的内心,他的影子被灯光拉长,投在旁边的书架上,仿佛一个沉默的共谋者。
“你想赢的念头太强烈,以至于你的陈述无懈可击,却少了最初打动人的东西。
你把它当成了一场战争,而不是一次探寻真理的旅程。
而我……”他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却让每个字都更有分量,他的动作惊动了光线,让桌上的尘埃微粒开始慌乱地舞蹈。
“而我,只是沉浸在与你的思维碰撞里,享受每一次攻防。
可能恰恰是这种‘享受’,打动了对结果己经心中有数的法官。”
林合许彻底愣住了。
馆外似乎又起风了,吹动着常春藤的叶子,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对这番话的窃窃私语。
她预想了他所有的可能——安慰、炫耀、甚至假惺惺的合作邀请。
唯独没有料到,他会坐下来,如此冷静、甚至一针见血地剖析她的失败,并且……将他的胜利,归因于她。
这比任何安慰或炫耀都更具冲击力。
他看透了她,看得如此透彻,以至于她在他面前几乎无所遁形。
这种被看穿的感觉让她慌乱,却又奇异地……感受到一种被理解的战栗。
窗外的月牙儿,似乎也变得不那么清冷了。
“你是在告诉我,我输给了自己的胜负欲?”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像绷紧的琴弦。
“不。”
江适摇头,眼神深邃,映照着桌灯温暖的光点,“我是在告诉你,我赢得很侥幸。
下一次,当你不再被‘必须赢过顾然’的念头束缚时,我会毫无胜算。”
他拿起她桌上的一支笔,在一张便签纸上快速写下了一串英文书名,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此刻唯一的噪音。
“试试这个视角。
你上次短评里的缺陷,这本书里有很好的补充。
下次……”他抬起眼,目光再次与她相撞,里面有她从未见过的、纯粹的战意和期待,像暗夜里擦亮的火花,“我们再战。”
说完,他站起身,像来时一样突兀地离开了。
脚步声在空旷的图书馆里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书架群的深处。
林合许看着那张便签纸上凌厉又熟悉的字迹,又看看那杯仍在袅袅冒着热气的咖啡。
失败的苦涩还在,却被一种更汹涌、更滚烫的情绪覆盖了。
月光静静地流淌在桌面上,温柔地包裹着那杯咖啡、那本书和那张小小的便签纸。
他哪里是来讨论什么议题。
他分明是来下一封战书的。
用最了解她的方式,精准地抚平她的不甘,然后,将她重新拉回起跑线,期待着下一次的并肩……或者说,对决。
图书馆依旧安静,只有窗外的月光和常春藤的影子在轻轻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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