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委党校门口的梧桐树落了满地金黄,王宁蹲在越野车后备箱前,用力将最后一床棉被塞进缝隙里。
"这件羊绒衫记得贴身穿,"她拎起深灰色毛衣比划着,"外面再套羽绒服,三层保暖肯定够了。
"杨毅站在一旁注视着她,秋风将她鬓角的碎发吹得纷飞,眼下的青黑比上周又深了几分。
"知道了。
"他伸手想帮她整理头发,却被她轻轻避开。
"别碰,手上全是灰。
"王宁低头拽紧行李箱拉链,金属扣咔嗒一声锁死,"胃药分了三个小瓶,分别放在办公室、宿舍和你随身包里......""宁宁。
"杨毅握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让她微微一颤。
王宁抬起头,眼圈泛红:"到了就给我打电话,别让我担心。
"她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手工绣制的荷包塞进他手里,"贴身放着。
"杨毅捏着那个还带着体温的布包,檀香混着护手霜的淡香让他喉头发紧。
培训这三天,她每晚都要视频通话,明明累得首打哈欠,却总强撑着说没事。
"我走了。
"他将荷包仔细收进衬衫内袋,拉链擦过胸口时带来一阵细微的触感。
王宁点点头,突然踮脚在他脸颊轻吻一下,转身快步走向公交站。
高跟鞋踩在落叶上沙沙作响,她没有回头,但杨毅看见她抬手拭泪的动作。
越野车驶出城区时,后视镜里的身影渐渐缩成一个白点。
车载收音机里流淌出马头琴曲,悠扬的琴声混着风声,让他想起王宁昨晚的话——"草原的星星再亮,也照不暖没有我的被窝"。
当导航提示进入牧区时,杨毅降下车窗。
秋阳将草原染成金褐色,远处的羊群如珍珠般洒落,风卷着草香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牲畜气息。
阴山余脉在天际勾勒出青灰色的轮廓,沐河宛如银带,蜿蜒隐入枯黄的草丛中。
"距离目的地还有五公里。
"电子提示音刚落,路面突然变得颠簸不堪。
杨毅减缓车速,看着轮胎碾过坑洼溅起的尘土,终于明白妻子为何要在后备箱准备两双胶鞋。
村委会的红砖房在草原上格外醒目,远远就看见几个人在门口等候。
杨毅停稳车,刚推开车门,就被一股带着羊膻味的风灌了满口。
"杨书记!
可把您盼来了!
"一个高壮汉子大步迎上,古铜色的脸上堆满笑容。
他穿着深蓝色夹克,袖口己经磨得发亮,握手时力道十足:"我是村支书巴特尔。
"站在旁边的中年男子上前半步,灰色中山装熨帖整齐,眼镜片厚如酒瓶底:"杨书记好,我是村主任那顺。
"他的声音轻柔,与巴特尔形成鲜明对比。
"杨书记年轻有为。
"一个瘦高老者推推眼镜,手里紧攥着账本,"我是苏德,负责组织和财务工作。
"他的指关节突出,指甲缝里嵌着泥土。
"杨书记好,我是萨仁其其格。
"头戴碎花头巾的女子笑着点头,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面粉,"负责妇联和计生工作。
"她露出的小虎牙显得格外亲切。
最后是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穿着印有篮球队徽的卫衣,头发染成棕色:"杨书记,我叫李国,负责团支部。
"他挠头笑着,露出两颗尖尖的犬齿。
杨毅逐一握手致意,目光扫过村委会的窗户。
东侧办公室的玻璃明亮如新,与旁边蒙尘的窗户形成强烈对比。
"快请进。
"巴特尔引着他走向会议室,木门推开时发出吱呀声响,"听说您要来,我们特意换了新玻璃。
"会议室里摆着掉漆的长条桌,十二把木椅摆放略显凌乱,墙角堆着半袋化肥。
萨仁其其格连忙扶正椅子,用围裙反复擦拭:"杨书记请坐。
"杨毅刚坐下,李国就提着暖瓶进来,搪瓷杯中的茶叶在热水中翻滚:"杨书记请用茶,这是自家炒制的砖茶。
""谢谢。
"杨毅端起茶杯,指尖传来温暖的触感,"今天先听听村里的基本情况。
"他取出笔记本,钢笔在纸页上划出清晰的声响。
巴特尔往嘴里放了颗水果糖,含糊地说:"哈素嘎查占地60平方公里,户籍人口4536人,常住约1200人。
下设五个社:草场西社、草场东社、沐河社、知青社、呼伦社。
""各社都有难处。
"那顺推推眼镜接过话茬,"草场东西两社为放牧地界争执三年,去年险些动武。
"苏德翻开账本,泛黄纸页上密布数字:"草场8万亩,耕地1.2万亩。
看似不少,但半数是盐碱地。
"他的手指点着账页,"牲畜存栏10万头,户均不过八十余只。
"萨仁其其格为杨毅续水:"常住人口中蒙古族580余人,汉族640余人。
平日相安无事,但每到草场分配时就容易产生矛盾。
"她轻叹一声,"去年选举时,蒙古族群众主要支持巴特尔书记,汉族群众多支持那顺主任,差点发生冲突。
"李国插话道:"年轻人大多外出务工,村里多是老人儿童。
我们团支部开会,经常凑不齐人。
"杨毅笔尖稍顿,看向巴特尔:"主要经济来源是畜牧和种植?
""正是。
"巴特尔取出烟盒,犹豫一下又收回去,"养羊、种玉米。
去年玉米价格下跌,不少农户转养肉牛。
""但草场问题突出。
"那顺推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窗光,"8万亩草场中,3千亩承包给县畜牧公司,明年合同到期。
"杨毅心中一动,想起万书记提过的草场纠纷。
"牧民希望收回自用,"苏德叹息道,"但公司方称合同约定可续租。
"他将账本前推,"这是合同复印件,请您过目。
"杨毅翻阅复印件,泛黄纸页上的公章模糊不清,字迹难以辨认。
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万书记那句"稳住局面"背后藏着多少难题。
"蒙汉群众平日相处如何?
"他转向萨仁其其格。
"大体和睦。
"她露出虎牙微笑,"红白喜事都互相帮衬。
就是在草场和水源分配上容易产生分歧。
"她指向窗外,"沐河穿村而过,东社常抱怨西社截流过多,影响灌溉。
""杨书记,咱们村的困难不只是草场和民族问题。
"巴特尔用粗壮的手指敲点表格,"贫困户15户,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继续说明:"5户因病致贫。
东社朝克图大叔肺癌,化疗花费三万多,家里三十多只羊全数变卖,如今靠儿子在旗里打零工筹措药费。
""西社张桂兰大娘,"萨仁其其格接话,为杨毅添水,"类风湿关节炎,手指变形无法劳作,靠低保度日。
孙子为给她治病,偷偷辍学去砖厂打工。
"那顺推推眼镜:"其余三户情况类似,不是尿毒症需透析,就是脑溢血后遗症卧床。
家庭支柱倒下,生活难以为继。
"杨毅快速记录,墨水渗透纸背。
"6户因学致贫的呢?
""多是子女上大学致困。
"苏德翻页说明,"北社李建国,两个女儿在外读大学,年学费两万余。
本人务工时腿骨骨折,妻子在旗里当保姆维持生计,玉米地都己半荒。
"李国补充:"巴图家邻居老马头,孙子考取内蒙古大学,为凑学费卖掉唯一奶牛,如今靠捡牛粪换钱,说不愿耽误孩子前程。
""这6户中4户有两个孩子同时就读,"那顺补充,"大学开销大,仅生活费就占普通牧民家庭月支出大半。
"最后说到4户因特殊困难致贫,巴特尔声调低沉:"南社田福贵,独自照顾脑瘫儿子,居住的土坯房冬不御寒。
本人患哮喘,无法重劳,全靠邻里接济。
""东社娜仁花大姐,"萨仁其其格叹息,"丈夫放牧时摔断腿,羊群无人照管死亡过半。
她一人既要照顾丈夫又要放牧,去年劳累过度摔伤了腰。
"杨毅放下钢笔,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15户的困境如同重石压在心口。
他想起王宁为他整理行李时塞进的常备药品,此刻才深切体会到,这些看似普通的健康问题对贫困家庭意味着什么。
"这些贫困户都落实帮扶政策了吗?
"他抬头扫视众人,目光掠过账本。
苏德点头:"都按政策办理了,但部分家庭的特殊情况,仅靠低保和补贴仍难根本改善。
"此时李国起身提议:"杨书记,我陪您去村里走走?
正好路过几户贫困家庭,您可以实地了解情况。
"杨毅合上笔记本,巴特尔站起来:"杨书记,我带您去看看打草场面?
现在正是季节,能见到不少牧民。
"走出村委会时,夕阳将草原染成金红。
远方的羊群正被赶回,牧民的吆喝与牲畜的叫声在旷野中回荡。
杨毅深吸一口气,秋风钻进衣领带来凉意。
他摸了摸胸前的荷包,想起妻子的叮嘱。
"巴特尔书记,村里通信信号怎么样?
""很好很好!
"巴特尔指向村口的信号塔,"上月刚升级的4G网络!
"杨毅取出手机,屏幕显示满格信号。
他正要拨号,却见远处山坡上两个牧民挥鞭争执,羊群在他们脚边慌乱转圈。
巴特尔脸色一沉:"又是东西两社的。
"他啐了口唾沫,"杨书记,我先去处理,您......""一起去。
"杨毅按下拨号键,朝争执方向走去,"宁宁,我到了。
"草原的风卷着他的话音,在金色旷野上远远传开。
电话那头的回应他己听不分明,只见两个牧民越吵越凶,其中一人己然举起了套马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