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山峦是丰饶而慷慨的,层林尽染的翠色下,藏着养活一村人的珍宝。
林九安的日子,便在这份慷慨与随之而来的辛劳中,如溪水般平稳淌过。
晨雾依旧,林间依旧。
只是林大山腿上的旧伤,似被连日的潮气侵得更深了些,步伐较往日更显沉滞。
林九安默默跟在父亲身后,目光扫过父亲微跛的左腿,心头像被细藤缠绕,勒出一丝隐痛。
他愈发专注地侧耳倾听,目光如炬,试图将父亲肩上的重担,分润些许到自己的耳目之中。
“爹,东面坡上,有片菌子,刚冒头,嫩得很。”
他压低声音,指向一处背阴的腐木。
林大山停下脚步,望了一眼,嗯了一声。
父子二人便转了方向。
打大猎物需运气,而这些山菌、野果、偶尔能掏到的鸟蛋,才是日常饭桌上更实在的添补。
林九安蹲下身,用小木刀仔细地将一朵朵肥厚的褐色菌子撬下,放入腰间的藤筐里。
动作轻柔而熟练,生怕惊扰了这片土地的休养生息。
日头升高,林子里闷热起来。
汗水沿着林九安的额角滑落,滴在泥土里。
林大山靠在一边的树干上,捶了捶酸胀的膝盖,看着儿子忙碌的背影,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归家的路上,气氛沉默却不算压抑。
林九安偶尔会指着一株罕见的草药,告诉父亲其效用,这是从石爷爷那些杂书里看来的。
林大山大多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
父子间的交流,便在这山风与脚步声间,缓慢流淌。
村口的老桑树下,依旧聚着些闲话的人。
张虎也在,正唾沫横飞地比划着什么,引得几个年纪相仿的少年阵阵哄笑。
看见林家父子回来,他那戏谑的目光便又扫了过来,尤其在林九安那半满的藤筐上停留片刻,嘴角撇了撇。
“哟,大山叔,今儿没碰上黑瞎子?
尽捡些娘们娃娃吃的玩意儿了?”
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都听见。
林大山脚步未停,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只是听见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声。
林九安紧随父亲,学着他的样子,将那些刺耳的声音摒除在外。
只是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了些。
他知道,与张虎争执,徒劳无益,反会引来更多的麻烦。
父亲的沉默,是一种保护。
然而,张虎见他们不接茬,似觉无趣,又将话头引向了别处,声音却故意扬得更高:“……听我爹说,郡城里的老爷们又要加征‘山狩税’了!
说是要补什么军资!
今年这数目,嘿嘿,怕是难喽……山狩税”三个字,像块冷硬的石头,投入林九安心湖,激起一层不安的涟漪。
他下意识地看向父亲。
林大山的背影依旧挺首,步伐也未见紊乱,但林九安却敏锐地感觉到,父亲周身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回到家院,母亲王氏正坐在门槛上缝补一件旧衣,见他们回来,露出温婉的笑意,随即又是一阵压抑的轻咳,忙用袖子掩了口。
“回来了?
灶上温着水,快喝些解解渴。”
林九安放下藤筐,先去倒了碗水,递给父亲,又给母亲端了一碗。
王氏接过,喝了一小口,便又将碗递回给儿子,柔声道:“九安多喝些,正长身体呢。”
午饭后,林大山罕见地没有立刻去整理猎具,而是坐在院里,拿着块磨石,一遍遍地,极其缓慢地打磨着那柄猎叉的尖头。
磨石与铁器摩擦的声音,单调而持久,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闷。
王氏在一旁安静地择着林九安采回的菌子,偶尔抬头看看丈夫,眼中藏着难以掩饰的忧色。
她犹豫了片刻,才轻声开口:“他爹……方才在村口,听张虎那孩子说……税赋的事……”林大山打磨的动作顿了顿,旋即又继续,只从喉间沉沉地嗯了一声。
“今年……果真又要加征?”
王氏的声音更轻了,像怕惊扰了什么。
“官府文书,还没到。”
林大山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依旧落在猎叉上,“便是来了,总有法子。”
话虽如此,但那愈发用力的打磨声,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去年的税赋己是勉强凑齐,若再加征,这家徒西壁的境况,又能有什么“法子”?
无非是再去深山搏命,或是贱卖那几张存了许久、本打算给九安换件新袄的皮子。
林九安坐在一旁,听着父母的对话,心里那点不安渐渐扩散开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磨破的鞋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生活的重压并非遥远的传言,它就像父亲腿上那旧伤,平时隐而不发,一到变天时节,便狰狞地凸显出来,折磨着这个本就艰难的家。
傍晚,他照例去了石爷爷家。
老人今日却没晒太阳,而是在屋内就着油灯擦拭一个旧木箱。
见林九安来,他示意关门。
“九安啊,”石爷爷声音压得有些低,“最近……尽量别往北边深山里去了。”
林九安一怔:“怎么了,石爷爷?”
老人皱纹遍布的脸上掠过一丝凝重:“前几日,隔壁村有人进去,没了踪影。
昨儿才寻回来,只剩半截身子……不像是寻常野兽做的。”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看着林九安,“像是……遇到了‘不干净’的东西,或是……成了精的妖物。
这世道,不太平啊。”
妖物?
林九安心中一凛。
石爷爷故事里的东西,难道真的存在?
“官府不管吗?”
“管?”
石爷爷苦笑一声,“那些老爷们,只管收税。
山里人的命……贱呐。”
他叹了口气,不再多说,只是又叮嘱一句:“告诉你爹,千万当心。”
回家的路上,石爷爷的话和張虎的炫耀、父亲的沉悶、母亲的忧虑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天色暗了下来,晚风带着凉意,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
他抬头望了望自家小屋透出的微弱灯火,那一点暖光,在渐浓的夜色和无形的压力下,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珍贵。
推开院门,母亲正在收晾干的衣物,父亲依旧坐在门槛上,猎叉己打磨得雪亮,被他横在膝上。
他望着远处沉入暮色的山峦轮廓,不知己看了多久。
“爹,石爷爷说……”林九安走上前,想把听到的告诫说出来。
林大山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吃饭。”
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晚饭的气氛比往日更沉默。
油灯的光芒跳跃着,将三个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随着火焰轻轻晃动,仿佛某种不安的预兆在悄然起舞。
夜深人静,林九安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
窗外风声呜咽,他摸出怀里的石坠,紧紧攥在手心。
石坠冰凉,仿佛也沾染了这夜的不安。
生活的重压,像无形的水滴,正一滴滴落下,缓慢却固执地,侵蚀着这个家勉强维持的平静。
而那深山里未知的威胁,更像一片悄然飘来的阴云,投下了越来越深的阴影。
他还不知道,这看似寻常的担忧,很快就会变成撕碎一切的惊涛骇浪。
(第二章完)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