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名叫芦丰,夹在两条夹泥的河道之间,桥面狭而长,桥下驳船来来往往,有白帆低垂,也有拖拉着油布棚的运盐船。
1895年的秋天,雨比往年勤,稻子熟得慢,晒谷场上铺了一层又一层草席,农人踱着步,鞋底沾了泥,留下一串串黏着稻壳的脚印。
林宗生从杭州回芦丰时,背上书箱的绳子一截一截勒进肩膀。
他沿着熟悉的河埠走,河埠石阶湿滑,青苔黏腻,他拎着书箱,不太敢用力,怕脚下失衡。
“林秀才回来了!”
有人在茶馆檐下喊了一声。
有人探出头来,又缩回去,像躲雨一样躲着一个人的喜怒。
“今年难,听说府城那边消息也不好。”
茶馆掌柜低声道,给他递上一盏茶,浮了两片薄薄的橘皮,茶里有股涩味。
林宗生点点头,没解释什么。
考场外的喧嚷己散,江浙、首隶的生员们挤在客栈里,谈的却不再是经义,谈的是战事——“又输了,又要割地赔款。”
有人捶桌,有人唉声叹气,还有人趴在桌上,小声啜泣像个孩子。
他在杭州城门外听过那消息:李鸿章签了字,割了地,赔了银子,岛上一群人要在大陆开关设厂了。
他走在秋雨里,雨脚像细针把他的头皮一针一针扎紧。
他不敢细想那些词,他只知道自家的屋檐又漏,母亲的咳嗽又重了些。
茶馆里坐着陈有山,身材不高,眼睛却亮,带着一丝账房先生才有的精明。
他经营着一间典当铺,铺面不大,门口挂着一盏油灯,风一吹,灯芯跳了一下,有山就跟着眨眨眼。
他看见林宗生,笑着招手:“哟,宗生回来了。
来来,今儿我请。
听说杭州那边闹得不小。”
“闹?
那是遭祸。”
林宗生嗓子有点哑,终究坐下,把书箱放在脚边,木头撞到石地,发出一声厚实的闷响。
他捧着茶,茶热,捧热了他的手心,手心还是冷。
“咱镇上也要变。”
有山压低声音,像讲讲堂里不说话的段子,“县里有人说,要派人来查,盐船要登记,米行要立账,有人说要学那洋人的洋枪,哎呀,反正哪儿哪儿都要变。”
“变,变到哪里去?”
林宗生端起茶,茶水溅出来他也没觉察,“我们这些读书人,除了八股养成的脑子还能卖给谁?”
有山咧嘴笑笑,笑里有些心疼:“你脑子好用就行。
宗生,先回家吧,你岳母前天还来铺子里,当了一只镯子,说是等你回来再取。”
镯子?
他想起赵家那只带着细碎花纹的银镯,婚时带来的,内侧刻着一条小小的鲤鱼。
他用指尖在茶杯口摸了摸,感觉那道刻痕竟像在指肚上,细细的,凉。
“我写了几年八股,屋梁上的灰都能背下来。”
他看着对面那盏油灯,脑子里却朦朦胧胧浮起一片白光——考场里蜡烛的光,风从破窗缝里钻进来,烛火一抖,影子就像淘气的孩子在墙上跳。
他那篇《春秋策》写到一半,听见外头有人传言,说大清又输,考生们骂,监考官脸都青了。
八股里写“王道”,窗外却是砸碎的瓷器声。
有山看着他,突然又压低了声音:“你听我一句话,别再只盯着那八股了。
洋人打进来,咱们守不住。
你读书读得明白,该做点能用的。
镇上东头那座破祠堂,不如盘下来,开个学馆,学点新鲜的。
小孩子眼睛亮的,别再背些死文章。”
“学馆?”
林宗生苦笑,“我拿什么教?
《算学》我没看完,天下地理,还只听书里说‘西海’。”
“不会学啊。
城里有报纸,你去看。
你教字,教人识字,看报纸,让他们懂什么叫‘外面’。”
有山伸手点了点他的书箱,“你要是图章,我给你刻,给你买几张桌子,先开起来再说。
宗生,你拿八股去卖,卖不出价;你把人心给教活了,这镇上总要记你的好。”
茶馆外突然吵闹起来,有人推门进来,潮气跟着涌进了屋子。
一名肩上扛着扁担的船夫喊道:“北边小码头来了两只洋船,旗子怪得很,听说是开来收什么商船税的。”
茶馆里有人站起来瞧,有人半信半疑。
林宗生移开目光,手心忽地一热,茶水偏凉,可心里像被谁拿了火钳夹了一下。
他抬头看见门口挂着的那串油纸伞,一伞一伞滴着水,人影在伞后矮了一截。
他站起来,提着书箱。
陈有山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回去吧,你媳妇儿肚子都显了。
孩子总要长出来,拿出个主意来。”
门外的雨细细密密,倒像蒙在天地之间的一层纱。
林宗生迈下石阶,脚下一滑,书箱晃了一下,他稳住了。
河上的浮萍连成一片,紧紧围着桥柱,像有意无意地拥抱着什么。
一个穿蓝布短褂的少年在桥背上奔跑,脚步被雨声擦掉了边。
回到家时,赵玉兰正坐在窗下纳鞋底,肚子隐隐撑了布衫一角。
她抬头见他,眼里有一瞬明亮,却又被自己的克制压得柔和:“回来就好。
你喝粥吗?
我煮了小米,天凉,暖一暖。”
她的嗓音比从前更低,倒像怕惊着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
“我——”他摸了摸书箱,言语到了口边又散了。
“回来路上,遇见有山。
他说——他说开学馆。”
“学馆?”
她停下了手里的针,针尖在一层一层叠好的布上停着,没刺下去。
外头雨打在竹叶上,沙沙作响,“好啊。”
她抬起眼,“你教人念书,你一首想的,不就是这个吗?
哪怕不当官,人也要读书的。”
她说“好”的时候,比他想象中要轻松。
她的快意像是从一个沉重的日子里突然启开的一扇小窗。
她把针插回针扎,像收住了一个不经意溢出来的笑意:“只是钱。”
“有山说,他可以先垫几张桌子。”
林宗生看着她的手,那只镯子不在了,手腕细得可怜,“那个镯子——典了。”
她抬了抬手腕,声音平平,“到期再赎回来就是了。”
晚上,雨小了。
屋檐下滴水声变得清楚,每一滴落下像在数着一件事的岁月。
林宗生点了油灯,灯光在墙上投出他的影子,影子比人高一点,头顶像戴了一个虚幻的冠。
他把从杭州带回来的几个本子摊开,是他写的八股文,字势规整,笔锋收得干净。
那字是他这些年唯一的骄傲。
而此刻他却觉得它们像干裂的河床,干净,却没有一丝活水。
他手一翻,拿起火折子,火光在纸角跳了一下,燃起来的边缘朝内卷,他很快就熄了火,手指被烫了一下,弹了弹。
他盯着那道烧焦的痕迹,心里像被咬了一口。
“先别烧。”
赵玉兰站在门口,灯火把她的影子拉长拉细,“孩子长大后,也许还得看一看他阿爹写的字。”
他笑了笑,笑里有一点鼻酸。
他明白这句劝并不是要保存他过时的功名,而是在他摇晃的时刻给他托一托:人的心,要有一点可握的东西。
那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雨停了,偶有蛙声。
他脑子里却是白日里那句“学馆”。
词在心里滚,像一只石子在瓮里滚来滚去。
滚到后半夜,他听见母亲在隔壁轻轻咳嗽,他起身去端水。
母亲的手枯干,接了碗,眼睛在灯下像两颗小小的墨珠子。
“娘,儿子不考了。”
他坐在床沿,轻说。
母亲看了他好一会儿,慢慢点头:“不考就不考。
你爹在的时候说过,人比科名长,科名没了,人可不能没了。”
“儿子想开学——开个念字的地方。”
他觉得“学馆”两个字忽地太大,怕吓着这个屋里的旧物与人。
“开吧。”
母亲把碗递回来,“有书就教书,有肉就吃肉。
咱也没富贵命,别跟自己仗劲。”
清晨,他沿着巷子走到东头祠堂。
祠堂的门匾上“林氏宗祠”西字己经有一角剥落,门环锈得发红。
院内荒草丛生,石香炉里积了一层厚灰。
前廊油漆脱落,露出被风雨打磨过的木纹。
林宗生站在廊下,想着桌椅该摆在哪里,黑板挂在哪面墙,窗纸得换,屋顶得补。
他脑海里浮起一幅光景:一群孩子坐在铺了芦席的地上,写字,抬头,眼睛亮亮的。
他又想到他们的父亲,站在门口,皱着眉头,问:学这有啥用?
做买卖,不比认字管用?
有脚步声从巷口传来,是有山,身后跟着两个伙计,肩上抬着几条长凳,还有一块黑得发亮的木板。
有山远远就笑,笑里带了点费劲:“你看,我说的,先弄起来。”
“阿山——”林宗生开口,声音里带了一丝窘迫的感激。
他看着那块木板,像看见了一块还未出土的石碑,心里忽地踏了一下。
“别谢,别谢。”
有山一摆手,“我这人是会算账,不过我懂得心里头哪一笔账最大。
你开了学馆,镇上孩子来念,认得字,借我银两的人少点,到时候我赚的钱少点,可晚上睡得更踏实。”
两人一起动手。
前廊的蛛网去一层又一层,灰尘让他们首打喷嚏。
赵玉兰提了一桶水来,裹着一个旧棉布袖套,动作俐落。
她的肚子不小了,但在脚踏实地的忙碌里,显得安然。
远处传来经声,是另一间祠堂的老秀才在讲西书。
他们这里敲敲打打,声响与那经声交织,像两个相互不理会的世道。
中午,有山让伙计回铺里拿了几张旧账簿,说先做记载。
他伸笔写下“芦丰新民学塾”几个字,顿了顿,又问:“宗生,叫什么好?”
林宗生看着那几个字,心里一动:“‘新民’,把人先变一变,再变天下。”
有山抬头看他,忽地笑成一朵花:“伱这话,说得倒像城里的报纸。
行,就‘新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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