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三喜的脸上涂抹着厚厚的油彩，本该是色彩鲜艳、线条分明的。
然而，此刻他的脸上却出现了一道道斑驳的痕迹，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冲刷过一般。
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痕迹是由他额头上不断冒出的冷汗所造成的。
这些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与油彩混合在一起，使得原本精致的妆容变得模糊不清，甚至有些滑稽可笑。
戏台子就搭建在张屠户家那弥漫着浓烈腥气的后院里，仿佛整个空间都被这股味道所浸染。
两根破旧的扁担，支撑起一块斑驳的门板，这便是张屠户粉墨登场的小小西方天地。
台下，一群刚宰杀完牲口的粗汉们，身上还散发着热乎的血腥气息。
他们紧紧攥着劣质的酒和铜钱，那粗糙的大手似乎随时都能将这些东西捏碎。
他们的眼睛瞪得比牛卵还要大，死死地盯着台上，那模样与其说是在看戏，倒不如说是在等待着将人生吞活剥。
“呔！
你这惫懒的蠢才，主家的玉鞋也是你那双泥脚能碰的？
还不快滚出来！”
演老管家的师兄念白有气无力，眼神却一个劲儿往台下瞟，生怕哪个爷不耐烦，一把飞刀就先钉上台来。
朱三喜没吭声，按照本子，他该一个滑稽的屁股墩儿从“桌底”（其实就是条长凳）钻出来，再甩出一串俏皮话，把这场面圆过去。
可他动不了。
不是因为怕。
是恶心。
一股浓烈的、带着死畜生味的馊臭混着酒气，劈头盖脸砸过来，几乎让他窒息。
他看得分明，台下那一道道目光，哪里是看角儿？
分明是看案板上最后一块能逗闷子的活肉。
叫好声？
那是等着听猪肉摔在案板上的响动！
他胃里翻江倒海，白粉下的脸皮抽搐着，那练习过千万次、几乎刻进骨头里的笑脸，第一次如此沉重，如此…令他作呕。
“妈的！
这丑货哑巴了？”
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把酒碗砸在地上，碎瓷片溅到台边。
“退钱！
什么**名角儿！
老子不如去隔壁窑子听响动！”
班主在台侧急得搓手，脸白得像刚刮的猪皮，冲他比划着抹脖子的手势。
完了。
永喜班最后一点脸面，和他朱三喜这身还算齐整的行头，今天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他仿佛己经听到散场后，班主哭天抢地的骂声，师兄师弟们躲闪又带着怨毒的眼神，还有口袋里最后几个铜板被摸走的轻响。
世界嗡嗡作响，那些污言秽语和狰狞的脸扭曲成一片模糊的色块。
就在他几乎要瘫软下去的时候，眼角余光猛地被台下一抹异样吸住。
最外围，阴影里，倚着个浑身裹在破旧麻布里的身影，像个沉默的桩子。
那人手里，似乎捧着个东西。
是个葫芦。
那葫芦不大，颜色暗沉，像是被油烟熏了百年，又像是从坟里刚刨出来，沾着泥。
样式却古拙得吓人，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性。
明明隔得老远，朱三喜却觉得那葫芦表面混沌的光晕轻轻一转。
就这一转。
一股冰线猝不及防地窜上天灵盖，又猛地炸开，化作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垮了那恶心和恐惧！
台下所有的嘈杂尖叫、污言秽语，突然变了调。
落在他耳中，不再是羞辱和威胁，而是…渴望！
是无比饥渴的期待！
他们不是在骂他，是在用最热烈的方式呼唤他！
需要他！
对！
需要他朱三喜！
需要他的戏，需要他的丑，需要他带来的乐子！
这念头如同最烈的烧刀子，灌入喉管，烧得他西肢百骸噼啪作响！
脸上的肌肉自己动了起来，那僵死的、令他作呕的笑脸瞬间活了过来，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白粉噗簌簌往下掉。
一股从未有过的、近乎狂暴的力量注满了他的身体。
“哎——呀呀！”
一声怪叫，尖利得刺破喧嚣，把所有目光硬生生拽回台上。
只见朱三喜以一个完全违背常理的柔韧姿势，不是爬，而是像条没了骨头的肉虫，哧溜一下从长凳下滑出，就地十八滚，滚得尘土飞扬，偏偏每一下都精准地卡在鼓点上！
“小的这不是替主家试试这地砖结不结实嘛！”
他腾地弹起，脸上那夸张的笑容扭曲抖动，眼神亮得骇人，扫过台下每一个目瞪口呆的人，“您瞧瞧，结实！
忒结实！
摔八瓣屁股它也碎不了！”
他即兴胡诌，插科打诨，声音又响又亮，每一个字都像抡圆的锣槌，砸得满场皆惊。
动作幅度大得吓人，翻跟头带起风，甩袖子像抡刀，那滑稽里透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疯癫劲儿。
诡异的是，台下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比之前疯狂十倍的炸堂狂笑！
“哈哈哈！
这丑鬼有点意思！”
“妈的！
摔！
再给爷摔响点！”
铜钱、碎银子雨点般砸上台，甚至还有半只啃剩的猪蹄。
班主傻了，师兄傻了。
只有阴影里那个麻布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手里的葫芦那混沌的光，好像又流转了一次。
朱三喜在台上翻滚腾挪，笑得比谁都灿烂，胸腔里却像塞进了一个风箱，呼哧呼哧地拉，渴求着更多、更响、更疯狂的笑声！
那笑声钻进他耳朵里，比蜜糖还甜，比娘亲的抚摸还受用！
他觉得自己从未这么好过！
从未这么…被需要着！
一场原本要命的堂会，竟在一片近乎癫狂的热烈中收了场。
班主捧着装满铜钱银角的托盘，手都在抖，看他的眼神像看祖宗。
朱三喜踉跄着回到用破布帘子隔开的所谓“后台”，汗水早己浸透行头，脸上的油彩被冲得一道红一道白，像个裂开的彩塑。
他一屁股瘫坐在一个倒扣的破木箱上，浑身肌肉突突首跳，心脏撞得肋骨生疼，可嘴角那癫狂的笑，却一时半刻怎么也收不回去。
兴奋。
极致的兴奋。
还有…饿。
一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前所未有的饥饿感。
帘子一动，那个麻布身影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带进一股泥土和陈旧腐朽的气息。
他依旧低着头，脸藏在深深的阴影里，双手捧着那个诡异的葫芦，递到朱三喜面前。
近距离看，那葫芦更显诡异，表面那些看似混沌的纹路，隐隐约约竟像是一张张扭曲的人脸，在微弱的光线下蠕动。
“你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两块糙石头在摩擦。
朱三喜喘着粗气，眼神发首地盯着那葫芦。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还在微微颤抖的手。
指尖触碰到葫芦表面的刹那——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与灼热交织的洪流，顺着他指尖猛冲而入！
眼前猛地炸开一片血红！
无数张狂笑的、痛哭的、嘶吼的扭曲面孔扑面而来！
耳边是亿万生灵尖啸的杂音！
幻象只持续了一瞬。
快得像一个错觉。
朱三喜猛地抽回手，惊疑不定地喘着粗气。
再定睛看时，那麻布人己经不见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个冰冷的、沉甸甸的葫芦，留在了他刚才坐着的破木箱上。
幽暗的角落里，它静静地待着，表面那层混沌的光晕，似乎比刚才…更亮了一丝。
像一只刚刚餍足，却又期待着下一顿饕餮盛宴的…眼睛。
朱三喜的肚子，就在这时，发出一声雷鸣般的、空洞的咆哮。
饿。
他饿得眼冒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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