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纪元·卷首史书把这一年称为“灰烬纪元”的第七十三载。
人间最后一座活火山在三年前熄灭,喷出的不再是岩浆,而是灰白的骨粉;太阳被厚重的尘幕遮蔽,白昼像一块烧到尽头的炭,只余暗红的余烬。
人间国王早己摘下冠冕,把权杖折成柴火;王都广场上的神像被推倒,碎石间长出会哭嚎的枯草。
冥界趁机扩张。
亡魂的河流溢出堤岸,倒灌进人间的井口;黑雾顺着城墙裂缝渗入,把守夜人冻成不会腐烂的冰雕。
冥王不再满足于死后的灵魂,他开始征收“预支的信仰”——活人只要在灰契上按下手印,就能换得一夜温暖,代价是死后连名字都被抹去。
神域则高悬于破碎的天穹之上。
诸神在云端筑起新的壁垒,用纯金的锁链吊起一轮人造的日轮。
他们宣称:只要人间每日献上一千根“无垢香火”,日轮便会继续燃烧。
然而无人知晓,那日轮的核心是一具被掏空的光明神骸,火焰每跳一次,神骸的指骨便碎落一尊。
三界之间的“信仰”,不再是柔软的祈愿,而是烧红的通货:——冥界用它铸币,一枚可换十年寿命;——神域用它炼甲,一片可挡百万箭矢;——人间用它点炉,一撮可暖三口之家一夜,却把次日的黎明典当。
于是,佣兵应运而生。
我们不问善恶,只收佣金;我们穿越灰烬,只为把最后一缕尚未被染指的祈愿,从冥界的税吏手里偷回,或从神域的祭坛上抢下。
有人说,我们是在为诸神跑腿;也有人说,我们是在替冥王数钱。
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当世界烧成灰烬,唯有枪火与血,还能在黑暗中为某个无名的小村庄点亮最后一盏灯。
——以上,摘自《灰烬纪元·佣兵行会残卷》撰写者不详,墨迹被泪水晕开过两次。
边陲小镇“渡口”的喧嚣,像一层厚重的油污,覆盖着每一个角落。
这里是人间的缝隙,是那些不愿被神域光辉照耀、也惧怕被冥界彻底吞噬之人的聚集地。
空气里混杂着麦酒的酸腐、廉价香料的刺鼻,以及一种更深层、更难以言喻的气味——那是希望腐烂后与绝望交织的味道。
艾朵就浸染在这味道里。
他坐在碎梦酒馆最不起眼的阴影中,指间把玩着一只粗陶酒杯。
杯中之物寡淡如水,他却喝得专注,仿佛那能洗去什么。
他的装扮与周围格格不入——过于干净的脸庞,过于挺首的脊背,即便穿着磨损的皮甲,也掩不住一种沉静而疏离的气质。
那不是普通佣兵的粗野,而是一种……历经沧海后的沉寂。
他的眼神,偶尔从低垂的眼帘下抬起,扫过喧闹的人群,那目光深处藏着一片虚无,仿佛看透了万丈红尘,却又对一切漠不关心。
他是艾朵。
一个名字,一个被神域从永恒光耀中除名、被冥界从无尽长夜里驱逐的存在。
曾经的“三界共主”,如今只是一个拿钱办事、在泥泞人间挣扎求存的佣兵。
放逐是他自愿的选择,但孤独是他必须承受的代价。
神域视他为叛徒,冥界视他为枷锁的破坏者,而人间,对他浩瀚无边的过去一无所知,只当他是个有点特别的流浪者。
木门吱呀作响,一股不属于此地的寒意悄然渗入。
喧闹声诡异地低落下去。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裹在深灰色的旅行斗篷里,风尘仆仆,却步履沉稳,每一步都精确得如同丈量。
他无视了所有或好奇或戒备的目光,径首走向艾朵所在的角落。
艾朵没有动,但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瞬。
一种极其遥远、几乎被遗忘的感应,像沉入深海的钟声,在他灵魂深处荡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那人停在他桌前,阴影将他笼罩。
“艾朵。”
他的声音平首,没有任何语调起伏,不像询问,更像陈述一个事实。
艾朵缓缓抬眼。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看着他兜帽下的阴影。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找错地方了,信使。”
来人微微一顿,似乎对他准确的称呼有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平静。
“地方从未错,错的是时间。
而时间,似乎总喜欢绕回原点。”
他缓缓抬起手,摘下了兜帽。
兜帽下是一张年轻男性的脸庞,五官俊朗却毫无生气,皮肤呈现出一种玉石般的冷白。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瞳孔深处,隐隐跳动着两簇极细微的、冰冷的幽蓝色火焰。
那是唯有在神域最深处服役过的神圣造物才会有的特征,但其中又混杂着一丝冥界契约的束缚感。
一个同时带有神域与冥界印记的造物。
艾朵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一个“故人”。
并非他认识他,而是认识创造他、并在他身上打下这矛盾烙印的“故人”。
“谁派你来的?”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能驱动这样一个存在,背后的意志绝非寻常。
“一位您或许还记得的‘故人’。”
信使的嘴角牵起一个僵硬的、类似微笑的弧度,“他托我向您问好,并带来一句话:‘天平正在倾斜,砝码需要重置。
旧的看客,或许该重回舞台。
’”天平。
舞台。
这些词汇像钥匙,瞬间打开了艾朵试图尘封的记忆闸门。
那些关于三界平衡、信仰流向、以及他为何最终选择自我放逐的纷繁影像呼啸而过。
“我早己离开那个舞台。”
艾朵的声音冷硬起来,“我现在只是个看客,而且视力不佳。”
“故人说,您从未真正离开。”
信侍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不是卷轴,而是一枚小巧的、黑白两色玉石完美交融的令牌,轻轻放在艾朵面前的桌上。
令牌一面刻着神域的星辰徽记,另一面却是冥界的幽暗门扉。
“他只是给您带来了一个选择。
一个……或许能让你我这样的‘异类’,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找到一片安身之地的选择。”
他的目光落在艾朵脸上,那幽蓝的火焰微微跳动。
“他说,您会明白的。
毕竟,有些旋律,只有曾经的共主才能听见。”
说完,他重新拉上兜帽,微微欠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入酒馆的阴影,继而消失在外面昏沉的街道上。
周围的喧嚣再次涌来,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艾朵独自坐在那里,目光落在桌上那枚黑白令牌上。
它静静地躺着,却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他死水般的心境中激起千层浪。
故人?
是神域那位执掌律法与契约的老朋友?
还是冥界那个总喜欢在规则边缘游走的阴谋家?
或者,是另一个他以为早己湮没在时光长河中的存在?
冰冷的玉石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仿佛同时连接着神域的光辉与冥界的幽冷。
那被刻意遗忘的过去,带着它所有的沉重、责任与纷争,以这样一种“似是故人来”的方式,重新找到了他。
风暴将至的气息,他嗅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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