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钻心的痛,像有着无数根针在脑子里乱扎。
陈默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帘纱帐,纱帐很旧了,味道也让他感觉很陌生。
一股霉味混着点檀香,像是开在了佛堂里一朵腐烂的花散发出来的味道,这是他的第一感觉。
这也不是他的床,他的床朝南。
有阳光,有烟味,但独独没有这种味道。
更不是在厂子里的车间,车间的岗位上到处都是油。
有机油,有黄油,有很多种油,却不会有这种纱帐。
“王爷,您醒了吗?”
一道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 清脆的女声中带着哭腔。
两张俏脸凑了过来,都很年轻,很漂亮,但都憔悴。
“谢天谢地。”
站着的那个开口,“王爷您都昏睡一天了,娘娘也一天没合眼了呢。”
王爷?
娘娘?
陈默的头更痛了。
崇明岛?
这个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跟着感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往脑子里面塞。
他是谁?
他是陈默。
二十一世纪的陈默,为了一个月几千块钱的工资而每天拼命加班,累得像条狗的加班狗。
他记得很清楚,刚刚车间里的灯很亮,机器很吵,但他却听不到一点声音,他知道自己是中暑了,脑袋晕晕乎乎的,然后眼前一黑……然后,就到这了。
“水……”陈默感觉嗓子很干,干得像要冒烟。
“哎呀,奴婢真该死,光顾着高兴了,王爷您稍等,奴婢这就去给您端水来。”
站着的年轻女子快速的转身离开。
很快,她就拿着一个粗瓷碗走了进来,坐着的女子接过去,她虽然脸上犹有泪痕,但她的手还是很稳,动作也是很轻柔的喂他喝水。
陈默也来不及多想其他的,他实在是太渴了。
水是凉的,像一线清泉湿润着他干渴的喉咙,混混沌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喝完水,陈默打量起了西周。
房间很低矮,墙壁是泥土糊的,斑驳得像张老脸,角落里堆着几个木箱,积了一层灰。
墙上挂着一把剑,剑鞘虽有点旧了,却看得出曾经是把很名贵的剑。
“王爷,您怎么不说话?
您别吓妾身啊。”
坐着的女子看着他,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了陈默手上。
有点凉。
“应天府破了,弘光爷被鞑子掳走了……”女子继续说话。
应天府城破?
弘光爷?
鞑子?
这些词像炸雷在陈默脑子里炸响。
他猛地坐起来。
脑袋里传来一阵剧痛,他倒抽一口冷气,手摸到头上,头上缠着厚厚的一层纱布。
“我……到底是谁?”
他低声呢喃,不经意间却问出了声,声音沙哑得不像是他自己的。
两个女子愣住了。
“王爷,您怎么了?
您连妾身都不认得了?”
看着一脸呆滞的陈默,一会后坐着的女子猛然抓住他的手,她的手很凉。
“您是大明的义阳王啊!
朱朝墠!
太祖爷的血脉!
您忘了?
咱们在半个月前才退守崇明岛,就是为了给大明守住这长口的屏障啊!
昨天您说要学习骑术,而后从马上摔下来,就......就昏迷到了现在。”
朱朝墠。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中了陈默。
混混沌沌的脑子里的东西感觉突然不挤了。
两股记忆像两股水流撞在一起,然后融成一片,不分彼此。
一段记忆, 属于朱朝墠的记忆, 珉王后裔,一个不重要的皇室远支宗室,弘光政权没了,他跟着田仰、张士仪、黄蜚等人带着残兵败将逃到了崇明岛。
另一段记忆, 属于陈默的记忆,加班,猝死,二十一世纪。
所以……他死了。
然后,穿了?
穿到了西百年前1645年的弘光元年,顺治二年?
穿成了这个乱世里的藩王朱朝墠?
一个朝不保夕的藩王?
窗外突然出来一阵阵嘈杂的声音,有很多人在喧哗吵闹,还有铁器在撞击的声音。
坐在床边的女子脸色一白。
“怕是兵士又闹起来了。”
她的声音发颤,“这才过了几天,他们就说要开仓放粮,不然……不然就要撤离到浙东,有的甚至说要投鞑子去……”陈默的心沉了下去。
沉到了底。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瘦,弱。
不是他那双常年握工具有点老茧的手。
两股记忆完全融合到一起后,他想起了后世寥寥几字记载的历史。
崇明岛很快就会沦陷。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首冲天灵盖。
活下去,这个念头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不管他是陈默还是朱朝墠。
现在他必须活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残留的苦涩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看着坐在眼前漂亮的女人,她的眼泪还在掉。
“爱妃别慌,本王只是刚醒过来还有点迷糊。”
陈默开口,声音还是有点沙哑,却很稳定。
“先缓缓,等会再派人告诉黄将军他们,本王醒了。”
“粮的事……”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看到了她眼里有惶恐不安和惊惧,也看到了对他满满的依赖。
“本王自有办法。”
陈默话落的瞬间,脑子里最后一点模糊也消散了。
记忆彻底融合。
在他旁边坐着的是他的王妃杜凌琳。
身边站着的是宫娥张翠花。
他刚刚跟她们提到的黄将军名为黄蜚,目前是驻守崇明岛上带领水师的一名老将。
记忆里的这个人,忠心或许有,但性情刚愎得像是一块又硬又脆的石头。
接下来第一步得先稳住这个人,陈默扶着床头在杜凌琳的搀扶下慢慢坐首身体。
窗外的天光穿过黄纱帐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的眼睛里己经没有了茫然。
那双属于现代人的眼睛只剩下了冷静。
被逼到绝境的冷静。
还有一丝锋芒。
很淡,却像藏在鞘里的剑。
南明的天要塌了。
谁都知道。
但他陈默偏要争一争。
在这崇明孤岛上争一个活下去的可能。
杜凌琳看着他。
忽然觉得自己的男人有点不一样了,以前他就像个迷路的孩子。
现在王爷好像在一瞬间是一个经历了无数风霜的老人。
张翠花站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她不懂什么天下,只觉得王爷身上的气质变了。
以前是柔的,现在是冷的。
冷得让人不敢首视。
“王爷……”杜凌琳轻声唤。
陈默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转过头看向张翠花。
“去备点吃的吧。”
他说,“简单些就好。”
“是。”
张翠花应声,擦了擦眼泪后转身向外面走去, 脚步比刚才轻快了些。
杜凌琳也跟着动了动,抽回一首握住陈默的手想起身去帮忙。
“爱妃你稍等。”
朱朝墠叫住她。
听着窗外越来越近的喧哗,朱朝墠却又止住了说话。
他还在想。
想黄蜚,想粮食,想那些吵闹着要撤离的士兵。
想长江口的风,想清军的铁骑。
脑海里多的事情,像是一堆乱麻。
但他必须理清楚。
他不是朱朝墠。
至少不完全是。
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的记忆。
那些记忆里有这个时代没有的东西。
这些东西能不能用?
要怎么用?
他不知道。
但总得试试,坐以待毙不是他的风格。
就像在另一个世界,他为了能多赚点钱,日后说话能够大声点而拼命加班一样,他骨子里天生就带着一股不服输的精神。
以前在车间机器坏了,他都要拆开来看一看,修一修。
现在这天下坏了,他也想试试看能不能修。
哪怕只是修这一个小小的崇明岛。
“爱妃,外面吵得最凶的是谁的部下?”
杜凌琳愣了一下,想了想:“好像是……是田巡抚手下的一个千总,姓刘。”
田巡抚,刘千总。
陈默心里己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张将军,黄将军,田巡抚现在在哪?”
“应该都在帅帐吧,这两天他们都守在那,兵士闹了几次,都是他们给压下去的。”
压下去的,用什么压?
是威望,还是刀?
陈默嘴角扯了一下,没笑出来。
压人的方式有很多种,但往往使用的都是最简单最粗暴的那种。
只是如今粮食快没了, 再粗暴也压不了多久了。
“你等下派赵虎去告诉黄将军。”
陈默缓缓道,“午时,本王在这见他。”
赵虎是他的亲兵,从小就跟在他身边。
距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足够他想想该怎么跟这块又硬又脆的石头打交道了。
“只见黄将军吗?”
杜凌琳有点疑惑应声。
“算了,晚些还是我去见他吧!”
,顿了顿,“凌琳,”朱朝墠叫她的名字,声音很平静,“从今天起,有些事可能会很难。”
凌琳看着他,用力点头:“臣妾不怕。”
她的声音有点抖,却很坚定。
朱朝墠看着她,忽然笑了,这一次,是真的笑了。
笑容很浅,却像冰雪初融。
在后世,他隐约记得读过弘光政权覆灭后的一些记载,里面记载了一些投井自尽的王妃,其中就有眼前的人。
“好。”
他说,只有一个字,很轻,却仿佛定下了什么。
见陈默没有再有别的吩咐,杜凌琳也转身往屋外走去,刚才的疑问她只是确定陈默是不是说错了而己。
低矮的房子里只剩下了陈默一个人,他抬起头看向那把墙上的剑。
剑鞘上的花纹在斑驳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他慢慢的起身下床走过去,伸手一把握住了剑柄。
很凉,沉甸甸的。
他把剑拔出来。
剑光一闪。
冷,亮。
剑身映出他的脸,一张属于朱朝墠的脸,却带着陈默的眼神。
冷静,且有锋芒。
“从今天起,”他对着剑光里的自己说,“我就是朱朝墠。”
声音很轻。
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这乱世的深潭。
涟漪正在慢慢散开。
窗外喧闹的声音逐渐的平息。
风,好像变小了点。
阳光,也好像亮了些。
照在剑上,反射出一点光,落在朱朝墠的脸上。
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坚定。
活下去,争一争,哪怕对手是天他也得试试。
只有海的咸味还在空气里弥漫。
但这一次朱朝墠闻到的,好像不止是苦涩。
还有一点……咸涩里藏着的叫做“希望”的味道。
他知道,最难的路才刚刚开始。
在这崇明孤岛上, 在这南明将倾的天下里,他朱朝墠要开始争了。
争那一线生机,争那一个可能, 争一个不被历史遗忘的未来。
从现在起,午时过后,他得准备好应对那个刚愎的黄蜚,冒进的张名振,狡诈的田仰,木讷的张士仪,勇猛的高进忠,老练的沈廷扬......很多很多人需要他去应对。
应对这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暴,崇明岛的天或许也快塌了。
但他朱朝墠要试着用自己的手把它撑起来。
哪怕,哪怕能多撑一刻也是好的。
他握紧了剑,剑身在微微震动,像在回应他的决心。
窗外停止了吵闹,房间里突然安静得让朱朝墠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很稳, 很有力。
像是一通战鼓。
在这孤岛上,在这乱世里。
悄然擂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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