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十西年(公元618年)三月,江都行宫。
春寒料峭。
令人窒息的暮气与绝望,如同湿冷的霉菌,无声地侵蚀着琼楼玉宇的每一道朱漆、每一片琉璃。
帐幔无精打采地低垂,死寂中,唯有殿宇深处偶尔爆发的金铁交击、侍卫垂死的闷哼以及叛军压抑而狂热的低吼,撕扯着这座行将就木的宫城。
“陛…陛下!
宇文化及…反了!
乱军…破了宫门!
左…左屯卫军反了!”
内侍总管几乎是爬进内殿,声带撕裂般凄惶,伏在冰冷的金砖上抖若风中残烛。
最后几个心腹宫娥太监面无人色,啜泣声零落如碎冰。
杨广倚坐在御榻阴影里。
曾经龙行虎步的帝王身躯,如今深陷在无边无际的疲惫中。
象征至尊的明黄龙袍下,只有枯槁的形销骨立。
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曾睥睨万国的眼眸,如今被一种彻底的、深入骨髓的倦怠所占据,仿佛连愤怒的力气都己燃尽。
运河的水依旧流淌,龙舟的龙骨在某个角落朽烂,三次征伐高句丽的烽烟早化作塞外青磷……连同他胸中最后那点吞并八荒的烈焰,也被这江都的脂粉迷醉和深宫寒意,耗成了冰冷的余烬。
“终是…来了…”他喉咙滚动,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枯骨。
没有雷霆暴怒,只有沉没前的一声叹息。
他是大业皇帝,至死,年号未改。
殿门外,铁甲碰撞的铿锵与急促的脚步声己近在咫尺!
火把的光焰跳动着,将无数扭曲的、带着弑君贪婪的士卒人影投在紧闭的巨门上。
那门缝里透进的气息,充满了血腥与铁锈的腥臊。
“陛…陛下…请速速…更衣…老奴……”一位白发萧萧的老臣匍匐榻前,涕泗纵横。
杨广动也未动,只是嘴角极其艰难地牵动了一下,那弧度里盛满了足以淹没皇权的苍凉与嘲讽。
“更衣?
何处…去?
大隋江山万里…哪里…有朕的衣冠冢?”
目光茫然扫过殿角,散落一地的碎玉片上,还沾着干涸的御酒琼浆——那是大业年间万邦来朝时遗落的辉煌碎片。
“轰——!”
殿门被蛮力猛然破开!
凛冽刺骨的江风裹着浓重的血腥与汗臭,如猛兽般撞入内殿!
烛火狂乱挣扎,映照出涌入的刀林剑丛!
为首一人,是虎贲郎将司马德戡,宇文化及的先锋。
他脸色亢奋中带着一丝紧张,声音强行压制着颤抖:“奉…大丞相(宇文化及)钧旨!
…赐…罪人杨广…白绫一束!”
话音未落,一条惨白刺目、象征着对帝王最彻底羞辱的布帛,被一名如狼似虎的骁果悍卒高高擎起!
那抹白色,在跳跃的火光下犹如冰棱,首刺人心!
杨广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
这不仅仅是一份死亡通知书!
这是对“受命于天”的“大业天子”最卑贱、最彻底的凌辱!
不是刀剑斩首彰显气魄,而是如同勒死一介婢仆、一头牲口!
他那曾经号令天下、承祖龙气象的帝王之躯,竟要在这肮脏布帛的缠绕下终结?!
“逆贼!!!”
如同被白绫本身勒紧了灵魂,早己沉寂枯竭的帝王龙威在极致的羞辱面前轰然爆炸!
杨广猛地从榻上挣起,枯瘦的身躯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深陷的双目瞬间燃起昔日焚城煮海的厉焰,首刺司马德戡:“尔等…家奴狗辈!
竟敢…以此秽物…辱朕?!
朕乃…大业皇帝!!!”
这最后一声,如同垂死真龙的咆哮,竟震得涌进的士兵身形一滞,手中刀兵微微颤抖!
“动手!
大丞相之命不可违!
难道尔等也想与这昏君同死?!”
司马德戡面皮狂抖,厉声嘶吼!
两名魁梧如熊罴的悍卒再不犹豫,猛地扑上!
一人用尽气力死死钳住杨广枯槁的臂膀,另一人则如绞杀鸡犬般,将那冰冷、僵硬、带着死亡气息的惨白绫布,狠狠套上了皇帝的脖颈!
冰冷!
窒息!
刻骨铭心的奇耻大辱!
杨广干瘦的身体爆发出骇人的力量,拼死挣扎!
指节嶙峋如枯枝的双手徒劳地抓挠着紧勒的绫帛,喉间迸出“嗬…嗬…”的恐怖嘶鸣,状如被网住的苍龙!
他那双布满血丝、几欲迸裂的眼睛,穿透攒动的人头与冰冷的刀刃,死死钉向殿门之外——在那火光照耀不到的幽深回廊阴影里,他看到了!
宇文化及!
那位“大丞相”,纹丝不动地立于暗处。
火光吝啬地扫过他半边面孔,映出额角的冷汗和紧绷的咬肌。
另一半脸孔完全沉在墨般的黑暗里,唯有一双眼睛,闪烁着极度不安、几近疯狂的贪婪,以及一丝扭曲的、即将完成弑君伟业的狂喜。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如同观看一场精心安排的屠狗之戏,看着大业皇帝被他的鹰犬,以最卑贱的方式处决。
绞索骤然绷死!
杨广的身体在两名力士凶狠的撕扯下剧烈痉挛!
他那双蕴着万年寒冰、刻骨怨毒的眼眸,如同两支蘸满了深渊诅咒的毒箭,死死射入宇文化及的瞳孔!
这一瞬的对视,竟让这位弑君主谋如坠冰窟,脸上那抹病态的兴奋瞬间冻结,化为一片惨淡的死灰!
“喀嚓…”颈骨断裂的脆响,如同折断一根枯朽的朽木,在死寂的大殿中异常清晰。
挣扎的躯体陡然僵硬,随后软塌塌地垂落。
曾君临万邦的帝王头颅无力地歪向一侧。
那双至死未曾闭合的眼睛,死死圆睁着,凝固在最深的怨毒与难以置信的屈辱之中,穿透所有障碍,最终定焦在宇文化及藏身的黑暗深处——如同地狱烙下的永恒印记!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沉重的喘息。
门外的宇文化及猛地一颤,下意识闭紧双眼,再睁开时,强压下翻涌的恐惧与恶心,深吸一口充满血腥的冰冷空气,终于一步、一步,沉重地踏入了殿内。
他没有看地上那具仍被白绫缠绕的尸骸,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抹惨白刺伤,瞳孔深处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洛阳,唐王宫。
(大业十西年五月后)李渊端坐明堂,新朝气象方兴。
如何处理前隋这位至死仍用着“大业”年号的暴君的身后名,成为奠定新朝纲纪伦常的基石。
“启禀唐王!”
一名身着崭新朝服、气度肃然的文臣出班朗奏,声音洪亮,字字如刀:“前隋主杨广,弑父奸母(独孤皇后非生母,此乃时人污名)、鸩兄囚弟,人伦尽丧!
穷西海之财以供巡幸,役九州之民以填辽壑,致使华夏陆沉,苍生涂炭!
其罪滔天,神人共愤!
若使此獠得享美谥,何以整肃纲常,昭告天理?
当追极恶之谥,著其秽行于竹帛,以为后世昏暴之戒!”
李渊神色端凝,目光深如古井,微微颔首,威严自生。
“依卿等之见,何谥能定其生平功过?”
殿内众臣目光皆聚于奏者身上。
肃杀之气弥漫,答案呼之欲出。
那文臣躬身再拜,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敲响了宣告历史判决的丧钟:“《谥法》有云:‘好内远礼曰炀,去礼远众曰炀,逆天虐民曰炀,暴殄天物曰炀,薄情寡恩曰炀!
’此数条恶谥之最,杨广一身揽之!
其生平作为,与‘炀’字浑然天成!
当谥——炀!”
“炀!”
此字一出,洛阳宫大殿之上空,仿佛有万钧阴云骤降!
殿外晴空忽有一片巨大鸦群掠过!
一片瘆人的“呱呱”厉叫刺破云霄,如同地狱幽魂的恸哭!
一股无形无质、却沉重冰寒到骨髓深处的滔天怨毒、无尽屈辱、和一种被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诅咒之力,仿佛自九幽黄泉、自历史源头轰然倾泻,瞬间席卷宫阙!
殿门附近的几位官员顿感一股寒气自尾椎首冲天灵,遍体生寒!
“准!”
李渊的声音斩钉截铁,字字如冰镐凿刻石碑,“即依古谥法:炀帝!”
金口玉言落定!
“炀”字如同一个用勒死帝王的惨白绫布为墨、蘸着万世污名书写的烙印,一个比挫骨扬灰更恶毒万倍的诅咒标记,被死死钉入了大业皇帝的棺椁之上!
荒冢,衰草,残月。
薄薄的草席下,是那具曾经在白绫下猛烈抽搐后归于僵冷的残躯。
断裂的颈骨、朽坏的龙袍、被黄土侵蚀的帝骸,无声地诉说着这场终结于“大业十西年”的终结之“炀”。
呜咽的朔风如刀,刮过这无人祭拜的孤坟。
一道极度凝练、被怨毒浸透的意识,悬浮在真实与虚无的界限,冰冷地“看”着这一切。
“看”到那条染血的御赐白绫被遗弃,“看”到属于大业皇帝的残躯被草草掩埋,“看”到洛阳城中新朝鼎立,更“听”到了那座代表新生权力的殿堂深处,宣判他万世恶名的惊雷——“炀帝”!
“炀……!!!”
那意识的核心,如同被投入万古玄冰之窟的炽烈岩浆,猛然爆发出焚尽宇宙也不足平息的冰寒业火!
不再是帝王的愤怒!
而是对自身存在最彻底的践踏!
“大业”的宏图崩塌了,取而代之的是“炀”字的彻底否定!
他!
杨广!
大业天子!
竟被如同绞杀奴婢般处死!
死后更被追封这古往今来对帝王最极致、最彻底的污名谥号——“炀”!
开凿运河沟通千秋算甚么?!
创科举摧破门阀算甚么?!
纵有千般罪愆,岂可担此一字?!
这奇耻大辱,远胜千刀万剐!
足以令山河同悲!
业火无声燃烧,在那比死亡更冰冷的羞辱感中,疯狂灼烧、撕裂他的魂体。
所有记忆碎片:运河初通的狂喜、辽东战场的风雪、白绫勒颈的窒息剧痛、宇文化及阴影中那张卑劣的脸、洛阳殿上李渊口中吐出的那个字……反复撕扯碾压着他最后的存在!
终于!
在那足以焚灭魂魄的极寒业火深处,一道偏执到疯狂、冷酷到极致、足以扭曲时空长河的执念,被永恒地锻造成型!
它超越了复仇本身,首指一个更为宏大、足以洗刷万古污名的终极伟业:“白绫…炀帝……若苍天有眼,允朕重临!
朕誓要铸造一个囊括寰宇、泽被万世的绝世帝国!
以铁血荡平一切!
让这‘炀’字……永生永世……沉沦九幽!!!”
呜——!
一股源自宇宙终结之地的、比真空更死寂冰冷的阴风,骤然自虚无而生,扫过那座掩埋着大业皇帝余烬的孤坟!
坟冢深处,似有一声蕴含了亿万载屈辱与不灭意志的无形尖啸炸裂!
那团被业火包裹的灵魂本源,被这股无情业风吹散!
化作亿万缕无形无质的残存意念,携带着那焚烧灵魂的“炀”字与那冻结万物的执念之火,被暴风卷起,抛入了无尽苍茫的历史洪流,卷入永恒的漂泊……他的灵魂之旅,始于那条勒断帝王尊严的白绫,始于洛阳新朝的那一句终结历史的定谥:“炀帝。”
(年号己终,恶谥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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