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年,三月初西,大名府,沈家村,暮雪才融,大地回潮。
北地的风仍带着寒意,吹得破门板吱呀作响。
鸡叫头遍还未起,东厢义庄的旧棺板下却传来一阵微不可察的响动。
像是死尸翻了个身。
又一会儿,那木板悄悄移开,一只指甲发青的手伸了出来,抓住门边地砖,慢慢撑起一副瘦削的身体。
他咳得撕心裂肺,像肺里裹着沙子和灰,半张脸仍涂着乱糊的朱砂,干裂发痒。
眼睛睁开,先是茫然,又是震惊,再然后是彻底的恐惧。
——李青记得昨天还在洗衣机旁划手机,正在看那条“明末流民活活冻死”的冷知识。
现在却躺在一堆冰冷的死人中间,身上裹着麻布尸衣,手边还摆着一根“引魂幡”。
上书:回向西归度有缘人天啓三年 乙丑三月初三屋外隐隐传来早课钟声,天光未亮,只有北风灌进来,吹得棺木“砰砰”作响。
他浑身发抖,不知是冷是怕。
想喊,却怕真有人听见;想逃,却不知往哪儿跑。
门半掩着,裂缝外是一道低矮的院墙。
墙边堆着腐烂的破布堆、残破的纸钱和几具还没抬走的尸体。
那些尸体——有的张着嘴,有的睁着眼,死得扭曲又僵硬。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头顶发沉,胃里翻腾。
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这是死了?
……难道是穿越了?!”
——他不是尸体,却躺在义庄;——他识字,但握不起毛笔;——他脑中是现代的秩序,但脚下是明朝的土地。
一声鸡鸣过后,李青终于试着往外走。
义庄门口那块刻着“善缘义庄”的石碑歪在地上,边上还压着一块碎裂的腰牌,上头印着半个字:“辽”。
他跪下去,拿起那块碎牌,手指微微颤抖。
“所以……我成了个辽东流民的死人?”
身后传来一声粗哑的喊叫:“诶!
尸厝怎地翻了个空?!”
他猛地一惊,顾不得多想,弯腰就钻进草垛中,把自己埋了个严严实实。
寒风卷着干草穿过指缝,他屏住呼吸,听见脚步声一步步近了,又远了。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他不是穿越成个谁家的贵公子,也不是哪位少年侠士。
他只是个刚从死人堆里醒过来的……没人要的孤魂。
草垛发出微微的响动,黄褐色的枯草遮住了视线,刺得脸颊发痒。
门外那人骂骂咧咧地踢开木门:“这帮抬尸的不长记性,尸厝放一夜也不盖好?
叫猫狗叼了去咋整!”
脚步声踩着院子里的碎砖,重重哐哐响。
他全身肌肉都绷紧了,脑子却在飞快运转。
不是怕死,他想过死了。
但现在活着——却一无所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人”。
“别慌,别慌。
分析一下,这里可能是明代义庄。
‘义庄’是有钱人家或族产设的,收流尸义葬……那刚才那幡子……”幡子。
对,他记得昨夜醒来时见到的那面小幡子,上书“回向西归,度有缘人”八字。
这不是普通义庄,这是给“疫死流民”用的抛尸场。
没人认领,死了也没人管。
李青咬了咬牙,从草垛里缓慢移出,趁那脚步声远去的片刻,悄悄朝义庄的后院摸去。
屋檐下挂着几串风干的纸钱,枯木残香,墙边破坛歪斜,一只黑猫跃上窗台盯着他看。
他不敢往外冲。
他没有衣物,没有名字,没有方向——只有饥饿和寒意。
“得想办法弄口吃的。”
他低声喃喃,抱紧自己。
就在这时,墙角的一间厨房小间门吱呀一响,一个戴着布帽的老头走了出来,一手拎着破铜壶,一手拿着半截干柴,嘴里念叨着什么:“今儿起早,老火得去庙口换水,死人可不能饿着灶神……”李青屏住呼吸。
老头低头的一瞬,看到了蜷在墙角的他,惊得半口水都呛出来:“哎呀娘诶!
诈尸了?!”
他本能地举手示意:“别喊,别喊……我、我不是尸体,我是活人!”
老头呆了半刻,手抖得连柴火都掉了,盯着他好半天,才踢了他一脚:“活人怎么睡在死人堆里?”
“我不知道……”他蹲下头,语气沙哑,“我醒来就在那里,我没死,我真没死。”
老头狐疑地盯了他半晌:“你姓啥?
是哪村的?”
他张了张口,说不出。
脑中一团混乱。
他试图说个后世的姓氏,又怕露馅。
“我……我姓李。”
“李什么?”
“李青。”
他脱口而出。
老头冷笑:“李青?
哪户李家?
年例在哪儿报过?
有没有保人?”
李青愣了。
年例、保人——听不懂,听不懂。
那老头盯着他:“你不是本地的。”
他垂下头:“我……我是辽东逃下来的。”
老头咂咂嘴,眼神变化了一下:“辽东?
……你不是鞑子吧?”
“不是,我是汉人。”
老头蹲下来,细细打量他。
那眼神带着疲惫、老练、还有一丝难以言状的东西——同情?
警惕?
更多的是“又来了一个”。
“看这样你也十六七了,你有饭吃么?”
李青摇头。
“会干啥?”
“能搬东西,会写字。”
“你写个字我看看。”
他伸手在地上抹了下,用指头写出一个“明”字。
老头沉默了片刻:“写的什么东西,歪歪扭扭的。”
李青脸红,低头,不敢再说。
老火头哼了一声,蹲下身拾起地上一块破瓦片,把李青写的“明”字抹了个干净。
“不是饿肚子饿的,是脑子不清。”
他摇头道,“说会写字的多了,真拿起笔来的,十个九个是狗画圈。”
李青低着头,脸像火烧一样。
老头起身,没再多言,回厨房取了一只破瓦碗,舀了一点锅边粥,往里撒了两撮咸菜根,递了过来。
“吃吧,天亮前滚蛋。”
李青伸手接过,手指冰凉。
粥是凉的,咸菜根又苦又涩,但他一口气喝完,仿佛喝下最后一口人味。
他放下碗,哑着嗓子说:“谢谢。”
老火头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是活人,就不能赖在死人堆里。
再说,义庄是有簿子记账的,前天抬进几具、昨天火化几具、哪具尸牌放哪屋,都有数。
你这号‘诈尸’的,要是被官司堂查到,庄子吃不了兜着走。”
“我不是诈尸。”
“你不是诈尸,你也不是活人。”
老火头回身进了屋,“没籍贯、没人保、没干粮、没窝棚,你活个屁?”
屋里“砰”地一声关上门,只留李青站在院子中央,手中空碗还冒着凉气。
天色渐亮,西边那口断井上的霜花开始化了,风吹过,冷得骨头缝都疼。
李青站了一会儿,把破瓦碗搁在门槛上,默默转身,拢了拢麻布裹尸衣一样的破袍,朝院外走去。
门口石碑斜歪,上头的“善缘义庄”几个字像被风雨磨了多年,满是裂痕。
他路过时又看了一眼那块写着“辽”字的碎腰牌,指头伸了伸,最终没有捡起。
太阳升起来了,天终于亮了。
灰白色的天幕像死人的脸皮,阳光照在地上毫无暖意,只有风吹尘扬,劈脸干冷。
李青饿得前胸贴后背,一口凉水、一点残粥在肚里早化没了。
他拖着脚,晃晃悠悠沿着乡道往前走,看到前方有个破庙,屋檐残塌、墙面歪斜,门口歪着一块烂匾,隐约还能看见“洪福”二字。
他加快脚步,刚要靠近,就听见里面有人说话:“你这半个窝头再不给我,我就把你闺女赶出去!”
“那是她刚捡来的,没你什么事!”
“呸!
你们一家全是不要脸的!”
一群人围在破庙中,男女老少衣衫褴褛,像是从地里挖出来的乞丐,他们脚下有锅灰、有残骨,有人正就着火堆喝草根汤。
李青吞了口唾沫,正欲靠近,却立刻被人喝住。
“别过来!
你身上有尸味!”
“义庄里爬出来的吧?
瞧那身麻布——死过的人穿的。”
“滚!
别沾晦气!”
李青吓得止住脚步。
一个看着不过十三西岁的少年手里拎着根烧得发黑的棍子,眼神比火还恶,朝他走来。
“再不走就砸你了。”
李青下意识后退一步:“我不是……你是活人你住哪儿?
你有户帖吗?
你有口粮簿吗?
你不是,我们都不是,可你身上那味,是死人味。”
“我们嫌你晦气!”
那少年说完,一脚把地上个破草团踢了过来,边上两个妇人低声骂着“这年头诈尸的都来抢饭了”。
李青明白了。
他们怕他是个死人诈尸来的,是“鬼”,怕他不干净,怕他抢他们唯一一点温饱。
最重要的是,他们自己也活得不像人。
他不敢争,因为自己肚子空空走路都费劲,更何况一个外伤就容易感染死亡。
更不敢求,只能低头转身走开,背后还传来几声冷笑:“连棺材都爬得出来,命倒真大。”
他走了一上午,见到不下五六拨流民,有的蜷在水井边偷喝井水,有的蹲在祠堂边啃树皮,还有的靠着破墙晒太阳,一动不动,像死了。
他试着跟人讨口吃的,但每次一张嘴,对方要么像躲瘟神般跑开,要么骂他是“义庄翻尸”、“饿死鬼上身”,没人真听他说完一句话。
中午时分,李青饿得头晕眼花。
他翻过一块荒地,想找点草根或枯叶充饥,却发现早被人刨得像狗啃一样,连蚂蚁窝都被砸塌了。
他坐在道旁一块石头上,半张脸晒着太阳,半张脸埋在胳膊里。
“我要死在这儿了吗?”
这念头突如其来,但他不怕。
他不是那种轻易绝望的人,只是太累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狗吠与打骂声,他惊觉起来,连忙起身藏到一丛枯草后。
一队背着锄头的乡民正赶走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嘴里骂着:“死乞丐,再敢靠近我家祠堂,烧了你们!”
“偷我家鸡粪堆,你找死啊?”
“你们这些辽东瘟狗,迟早叫兵马司的人一锅抄了!”
那几个流民灰溜溜地逃窜,脸上尽是泥巴与血痕。
李青心里打了个寒颤。
他终于明白——这世上没有他的位置。
他不是人,不是尸,也不是鬼。
他是……没人要的东西。
天快黑了。
他拽了拽身上的破麻布,重新踏上来时的路,最终——又回到了义庄。
义庄的门还开着。
他踱进去,小心地绕过正堂,从厨房后门悄悄溜进后院。
那破布堆还在,熟悉的死气仍在风中游荡。
他一屁股坐下,长出一口气,头靠着墙,仿佛归了某种“默认位置”。
冷静下来之后,李青开始慢慢的整理院子,因为饥饿,事情作的并不顺畅。
不久,屋里传来脚步声。
老火头推门出来,一手端着铜碗,一手提着破灯笼,站在院子里一眼看到他:“你又回来了?”
李青低着头,不说话。
老头把铜碗放在墙头上,叹了口气:“我说过,让你走的。”
“我走了。”
李青说,“没地儿去。”
“你还想住这儿?”
“不敢。
我睡那破布堆里,不进屋。”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死人都放这儿的。”
“我就是死人。”
老火头怔了一下,嘴角扯了下,似笑非笑,又像是叹息。
“那你饿了没?”
李青点头。
“我锅里还剩点锅巴渣,你自个儿盛去。”
李青起身走进厨房,从锅底刮出一层粘稠的糊饭渣,拌着锅边汤咽了下去,苦得首皱眉,却一滴不剩地舔干净了。
他回到破布堆边坐下,原地缩成一团。
老火头没再说话,转身回屋。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
老火头扔出一件东西——是一条破破烂烂的棉被,带着血点和尸臭,是死人盖过的。
“凑合盖。
夜里冷。”
李青接住,没哭,只是紧紧裹住自己,像个打战的小兽。
老火头站在门边,看了他一会儿,点头进屋,轻声嘀咕:“这回,不是诈尸,是活鬼。”
第二天拂晓,李青没等老火头叫,就起身挑水、生火,把锅灶都打扫干净。
手冻裂了,脚也裂了,但他没停。
吃饭时,老火头一边喝粥一边问他:“你这人——是真活着了,也是真没命。”
“你想去哪儿?”
李青想了想,抬头道:“我想进城。”
“城?
你连门牌都没有,哪个衙役放你进?”
“我听说,进城能讨饭,也能做活。”
老火头抿了一口粥,冷冷道:“也能被抓去修城墙、死在粪池里。”
“我愿意试。”
老火头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点点头,从褥子下摸出一块油纸地图,上面用毛笔歪歪斜斜地画着几个小圈。
“义庄往南三里是分水桥,桥过去是田,田尽头有个小集——那地方常有牙行和抬夫进大名府。”
“你想赌命,就往那边走。”
李青接过油纸,看了看地图,又看了看老头。
“您叫什么?”
“冯善。”
李青低头道:“谢谢冯大爷,以后一定报答您。”
冯善摆摆手:“救你不用报答,你要真能活下来,记得别再回死人堆里躲了。”
“死人是不会给你名分的。”
李青点头。
一夜无话。
天光微亮,风雪未止,李青换上了一件看起来还像样的旧衣服,卷起破被,抱着油纸图,推开义庄的后门,踏上南行的小路。
他不知道路通向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活多久。
但这一次,他是在白天走出去的。
而不是,在黑夜里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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