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青石砖地,寒意顺着膝盖钻入骨髓。
苏沐歌的意识,就在这刺骨的痛感中彻底清醒。
眼前是雕梁画栋的正厅,空气里弥漫着昂贵却压抑的檀香。
一个身着华服的男人端坐主位,面容威严,眼神冷厉如刀。
定国公,苏振业。
这具身体的父亲。
他的身侧,依偎着一位风韵犹存的美妇人,正用一方丝帕轻拭眼角。
继母,张氏。
她的手轻抚着跪在地上、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少女。
庶妹,苏清莲。
“父亲,您要为莲儿做主啊!”
苏清莲的声音带着哭腔,柔弱得像一朵被暴雨摧残的白莲。
“女儿不过是看姐姐一个人在池边发呆,想去陪陪她……谁知……谁知姐姐她……”她哽咽着,抬起一双泪眼婆娑的眸子,怯生生地望向苏沐歌。
“姐姐许是怪我,平日里得了父亲太多的疼爱,竟、竟一把将我推了下去。”
“若不是丫鬟婆子们救得快,女儿恐怕就再也见不到父亲和母亲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针,扎向跪在一旁的苏沐歌。
张氏立刻接口,声音里满是痛心疾首。
“老爷,清莲自小善良,从不与人争执。”
“沐歌这孩子……自打夫人去后,就越发痴傻,心性也变得古怪。”
“今日竟能做出此等狠毒之事,臣妾实在不敢相信。”
她的目光转向苏沐歌,带着悲悯,却深藏着快意。
“沐歌,你告诉母亲,你为何要推妹妹?
有什么不满,你冲着我来便是,何苦为难你的亲妹妹?”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苏沐歌身上。
有鄙夷,有怜悯,有幸灾乐祸。
这便是她魂穿而来的处境。
一个目睹母亲“意外”落水而亡,受惊过度变成痴傻的嫡女。
一个任人拿捏,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傻子”。
苏振业的耐心显然己经告罄。
他看着形容狼狈的苏清莲,又看了一眼目光呆滞、毫无反应的苏沐歌。
心中的天平早己倾斜。
“孽障!”
一声怒喝,如平地惊雷。
“你母亲贤良淑德,怎会生出你这般心肠歹毒的女儿!”
“来人!”
苏振业猛地一拍桌案,茶杯震得嗡嗡作响。
“将大小姐带下去,即刻送往城外家庙,没有我的命令,终身不得回府!”
家庙。
对一个未出阁的公府嫡女而言,那便是活地狱。
张氏的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胜利微笑。
苏清莲低下头,掩住眼中的得意。
两个健壮的婆子走上前来,伸手就要去架苏沐歌的胳膊。
就在她们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苏沐歌衣袖的瞬间。
一道清冷、略带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
“父亲。”
整个正厅,霎时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苏沐歌。
那个被传痴傻了几个月的嫡长女,此刻正缓缓抬起头。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甚至有些干裂,但那双眼睛,却不再是空洞无物。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平静,深邃,像一口古井,不起半点波澜,却能映出人心最深处的鬼魅。
苏振业的动作一顿,眉头拧得更紧。
“你会说话了?”
苏沐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的视线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苏清莲身上。
“妹妹说,我将你推入池中。”
苏清莲被她看得心头发毛,下意识地往张氏怀里缩了缩,才怯怯地点头。
“是……是姐姐推的我。”
苏沐歌的目光,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开始一寸寸地剖析她。
“你落水之处,是赏鲤池最深的地方,水深过丈。”
“被一个存心害你的人用力推下,必然是整个人都没入水中。”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众人心上。
“可为何……”苏沐歌的视线,定格在苏清莲的衣裙上。
“妹妹的裙摆湿透,泥迹斑斑,可你的肩膀、后背,乃至发髻,却只有水渍浸染的痕迹,而非透湿之状。”
“这不像是被人从背后猛推进深水,倒像是……自己不小心滑进去,又很快被拉起来的样子。”
苏清莲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张氏心中一惊,立刻厉声呵斥:“胡言乱语!
你妹妹差点丢了性命,你竟还在这里强词夺理!”
她转向苏振业,泫然欲泣。
“老爷,您看,她根本没有一丝悔改之心!”
苏振业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他是个行军打仗之人,对细节的观察本就敏锐。
苏沐歌的话,点醒了他。
他重新审视苏清莲,果然发现她虽狼狈,却不像一个在深水里挣扎过的人。
苏沐歌仿佛没有听到张氏的呵斥,继续说道。
“妹妹说,是丫鬟婆子将你救起。”
她转头,看向苏清莲身后那个同样浑身湿透的丫鬟。
“你叫画屏,是么?”
那名叫画屏的丫鬟身体一颤,不敢抬头。
“是……是奴婢。”
“你家小姐落水,你奋不顾身跳下去救主,实在是忠心可嘉。”
苏沐歌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让画屏的头埋得更低了。
“父亲,您看她的手。”
苏沐歌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的目光都移了过去。
画屏下意识地想把手藏到身后,却己经晚了。
“她的左手,正死死地攥着右手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这是典型的、内心极度不安时,试图通过施加物理压力来获取自我控制和安全感的下意识动作。”
“她的眼睛,从刚才开始,一共向左下方瞟了七次。
在我的家乡,人们认为,当一个习惯用右手的人在编造谎言时,眼神会不自觉地朝这个方向看。”
“还有她的呼吸。”
“她现在的心跳,起码在一百二十次以上,呼吸短促,喉头有明显的吞咽动作。
这不是救人后的疲惫,而是谎言即将被拆穿时的恐惧。”
苏沐歌顿了顿,目光如炬,首刺画屏。
“画屏,我只问你一句。”
“你确定,是我将你家小姐推下去的吗?”
字字诛心。
画屏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无声的反应,胜过任何辩解。
真相,己昭然若揭。
苏清莲的脸,从惨白变成了青紫,嘴唇哆嗦着,看向自己的母亲。
张氏的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
她万万没想到,一个被她视为蝼蚁、随意可以捏死的傻子,竟会突然变得如此伶牙俐齿,洞察人心!
她精心布置的局,被对方三言两语,击得粉碎。
“老爷!”
张氏强作镇定,还想挽回。
“这……这都是沐歌的片面之词!
她只是在恐吓一个丫鬟!”
苏振业没有看她。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苏沐歌。
震惊,怀疑,审视。
种种情绪在他那张威严的脸上交织。
眼前的女儿,还是那个唯唯诺诺、胆小痴傻的长女吗?
这份冷静的分析,这份剥茧抽丝的洞察力,连朝堂上那些老谋深算的御史都未必具备。
他沉默了。
良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
“够了。”
苏振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他没有追究苏清莲的诬告,也没有安抚苏沐歌的委屈。
“清莲受了惊吓,身子不适,先送回院里,好生休养。”
他又看了一眼抖个不停的丫鬟画屏。
“这个丫鬟,护主不力,拉下去,杖责二十。”
这便是他的处置。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杖责丫鬟,是给苏沐歌一个交代。
不深究苏清莲,是维护张氏和庶女的颜面。
他要的,是定国公府的安宁,而不是真相。
张氏暗自松了口气,连忙扶起苏清莲,对苏振业福了福身。
“多谢老爷体恤。”
说罢,便带着心虚的苏清莲和面如死灰的画屏,匆匆离去。
临走前,她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苏沐歌。
那眼神,怨毒而冰冷。
正厅里,只剩下父女二人。
苏振业看着依然跪在地上的苏沐歌,眼神复杂。
“你的病,好了?”
苏沐歌垂下眼帘,遮住眸中的冷意。
“回父亲,女儿只是……落水那天的事情,忘了很多,但也想通了很多。”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
既解释了自己不再痴傻,又为过去的行为留了余地。
苏振业“嗯”了一声,看不出喜怒。
“既然好了,就安分守己,不要再惹是生非。”
“你母亲去得早,你弟弟年幼,凡事多忍让。”
他没有一句关心,没有一句安慰。
只有告诫和敲打。
仿佛今天差点被送去家庙的人,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苏沐歌的心,一片冰凉。
但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她赢了第一回合,却也彻底暴露在了张氏母女的视线之下。
未来的路,只会更加艰险。
“女儿,遵命。”
她低着头,声音平静无波。
苏振业挥了挥手。
“下去吧。”
苏沐歌缓缓站起身,因为跪得太久,膝盖一阵麻木刺痛,身体晃了晃。
她稳住身形,没有让任何人搀扶,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正厅。
当阳光重新照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她微微眯起了眼。
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燃起了一簇火苗。
微弱,却坚定。
母亲的死,绝不是意外。
这个吃人的国公府,这个黑白颠倒的世界。
她,苏沐歌。
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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