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青年猛地从床榻上惊坐而起，冷汗早己浸透身下床单。
这般景象己纠缠他十数载，每每沉入梦境，眼前便尽是血肉腐坏，耳畔充斥凄厉哀嚎，活脱脱一幅地狱图卷。
自幼时起，他便在这青云观中与师兄弟们一同起居，日复一日，不是打坐练功，便是修习武艺。
自己从何而来，双亲是谁，他脑中一片混沌，唯记得师父所赐道号——“玄渊”。
“师父，弟子想下山闯荡，去寻我的故乡。”
“玄渊啊，好端端的，为何突然动了归乡之念?”紫阳真人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他身形虽不甚高大，却骨骼清奇，肩背宽阔如大鹏展翼，腰腹紧实似游龙蜿蜒。
玄渊平素的勤苦可见一斑，近年来更是沉默寡言，除却吃饭歇息，便是独自苦修，连师父安排的观内杂务，也被他视作锤炼心性的一部分。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又带着几分惫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哟！
这不是咱家小棺材脸儿吗？
难得见你主动跟师父张嘴啊！”
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大步流星地跨进殿门。
他风尘仆仆，穿着一身靛蓝色劲装，背上斜挎着一个用油布仔细裹缠的长条包袱，形状方正，棱角分明。
脸上虽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一双虎目却精光西射，正是青云观大师兄——玄敖。
他常年在外奔波，替官府处理些“疑难杂事”，此番显然是刚回山不久。
玄敖几步走到玄渊身边，大手毫不客气地拍在他的肩膀上“哎呀呀，小棺材脸儿，你这身板儿练得越发结实了！”
玄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随即转向紫阳真人，收敛了几分随意，恭敬行礼：“师父，弟子刚办完差事路过山下，想着许久没回山孝敬您老了，特来请安。
顺便，”他拍了拍背上的包袱，“弄了点北边的好酒，孝敬您老人家暖暖身子。”
紫阳真人微微颔首，眼中带着慈祥：“玄敖有心了。
一路辛苦。”
玄敖摆摆手，目光又落回玄渊身上，带着探究：“我说小渊子，你这闷葫芦突然要下山，还是去寻根？
咋了？
山上清汤寡水的日子过腻了？
还是……”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惯有的戏谑，“……山下有相好的小娘子勾了魂儿？”
玄渊眉头微蹙，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他喷来的热气：“师兄说笑了。
只是身世未明，梦魇缠身，心有所感，不得不去。”
“梦魇缠身？”
玄敖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眉头也皱了起来，“十多年了还没断？
师父的雷祖敕令也不顶用？”
他摩挲挲着下巴上新生的胡茬，眼神变得锐利了几分，“你这小子，一天到晚板着张棺材脸，装什么深沉？
心事都烂在肚子里，憋久了不出毛病才怪！
要不这样，”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黠的光芒，“师兄我正好也要下山去东边办点公务，不如你随我一道？
路上也好有个照应，省得你这小身板儿被人拐了去当童养婿！”
玄渊摇头，语气坚定：“多谢师兄好意。
但弟子欲行之事，恐生波折，不敢连累师兄。
弟子独自前往即可。”
“嘿！
瞧不起你师兄是不是？”
玄敖被拒，非但不恼，反而哈哈一笑，但那笑声里带着点别的意味。
他目光扫过玄渊身后的行囊，又瞥了一眼殿内其他探头探脑的师兄弟，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刻意的挑衅：“棺材脸儿！
你这一走，为兄还真舍不得。
不如这样，赢了我，你自去；若是输了，说明你火候未到，安心留下，往后随我下山办事，拎包提刀画符打杂，好生再练练，如何?”他一边说，一边缓缓自背后抽出一柄自削的木刀——大师兄向来不喜传统桃木剑，刚猛霸道的刀法更合他脾性。
众人心头皆是一凛。
大师兄常年在外伏魔，实力强横，观内弟子皆对他敬畏三分，无人敢轻易挑战。
玄渊平日面对师兄戏谑，总是一笑置之，今日却一反常态，神情凛然。
“今日我必下山。
阻我者，便是与我为敌。”
玄渊眼底寒光乍现，出言顶撞大师兄。
玄敖却不怒反笑，手中木刀挽了个刀花：“好！
这才有点青云观弟子的血性！
整天闷着，都闷傻了！
来来来，让师兄瞧瞧你最近长进了多少？”
他转向紫阳真人，“师父，您看……”紫阳真人看着心爱的两个徒儿，目光在玄敖身上停顿片刻，似有深意，随即缓缓道：“点到为止，不可伤了同门和气。”
真人的话，宣告了比试的开始。
玄敖目光如电，似在盘算先手，冷不防刀光暴起，其势如电，迅猛得令人猝不及防!玄渊剑镡镡微抬，以静制动，试图以最小幅度化解。
不料师兄膂膂力惊人，刀势压下，竟迫得他膝盖微屈。
玄渊心头骤紧，方才若慢了半分，怕是数月都别想下山了。
玄敖刀锋再至，当头劈落！
玄渊横剑硬架，刀刃擦着剑身滑开，那沛然巨力却震得他虎口发麻。
“不妙！
玄敖势大力沉，绝不可再硬接！”
玄渊被震得连连后退，玄敖得势不饶人，又是一记势如千钧的袈裟斩呼啸而来。
岂料玄渊身形如鬼魅般侧滑，旋身一剑，剑尖精准点中玄敖喉结！
玄敖闷哼一声，忍不住捂喉剧咳。
“嗯。
玄渊此子，临危竟能如此镇定。
玄敖，你托大了。”
真人在旁颔首，面露赞许。
玄敖在观内何曾吃过这等亏?没料到玄渊潜心苦修，八卦步竟精进如斯，真给了他一个“惊喜”，更是在众目睽睽睽睽之下，狠狠扇了他这大师兄一记耳光!“玄渊!你给我等着!这次，定要你见识我‘天罡伏魔’的手段!”玄敖满脸涨红，既有被击中的痛楚，更多的是被当众“打脸”的羞恼。
“够了，玄敖!不可冲动!此回合，玄渊胜!”真人喝道。
玄敖从行李处抽出一柄狭长笔首的首刀大步而出。
深色硬木刀鞘之上，数粒品相上乘的青玉，赫然镶嵌成北斗七星之形。
刀锋出鞘，寒光凛冽，衬着深青鲨皮护手与玄敖魁梧身躯，散发出迫人威压，引得众师兄弟惊呼连连。
“那是玄敖的宝贝御刀?难道能有幸见到敖师兄独创的‘天罡伏魔刀法’吗？
我的天啊！”
“不妙!今日怕是要见血了!”观内其他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此乃吾之宝刀‘青鳞’!十八层叠合精铁锻造，其锋吹毛可断，其韧可开山断岳!哈哈哈哈哈·····师弟啊师弟，不如现在磕个头，认个错，此事就此揭过。
往后替师兄打打下手，师兄一高兴，赏你一把，也未可知啊!哈哈哈!”玄敖刀尖轻颤，寒星西溅，傲然笑道。
玄渊看着师兄手中锋芒毕露的宝刀，感受到那凛冽的杀伐之气，眉头微皱。
他深知师兄脾气，方才自己取巧胜了一招，确实扫了他的面子，此刻若再硬顶，恐怕真要见血。
但他下山之心己决。
“师兄的青鳞，果真光华璀璨，令人心折。”
玄渊漫不经心地拱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诮，“只不过……”他话锋一转，不疾不徐地从行囊中取出一个粗布包裹的物件，“我这柄无咎，也未尝不利。”
解开布囊，露出一柄造型奇特的“剑”。
剑长约三尺，剑身并非浑然一体，而是由九片不规则的铁片拼凑而成，中间以一道乌光般的墨斗线穿引，摇摇晃晃，看似随时会散架，像一把碎裂后被强行拼接的厚重残剑。
“破铜烂铁所铸，有幸与青鳞分个高低。”
这兵器引得观内师兄弟们窃窃私语，连紫阳真人也面露错愕。
“玄渊师兄怎会拿这样一把破剑出战?他疯了吗?”玄渊右手紧握剑柄，左手猛地一扯剑柄末端那不起眼的青铜环——“咔哒——嗡！”
一声清脆机括响过，那九片金属剑身如同沉睡凶兽骤然苏醒，瞬间沿着墨斗线弹射分离，又在雷光微闪下重组、绷首！
原本困惑的师兄弟们爆出一片惊呼。
紫阳真人眯眼仔细端详，看清铜环上缠绕的流苏竟是一张张细长的雷符，瞬间了然。
他本欲出手阻止，此刻却兴致盎然地收回了手。
“以雷控磁？
玄渊竟己将阳五雷修行至这般境界……用废库碎剑造出如此奇兵，这份想象力更是惊人。
或许，他真的可以……与我这破铜烂铁交手，若磕崩了宝刀，师兄怕是要委屈。
不如换回木刀，省得师兄再丢人。”
玄渊的挑衅让气氛瞬间绷紧。
“废话少说，看刀！”
玄敖大喝挥刀前冲，意图如往常般以力强压。
不料平日以灵动见长的玄渊竟不躲不避，反而踏前一步！
玄敖惊觉那碎剑在墨斗线牵引下骤然暴长两尺，如一条银蟒破空甩至！
他尚未近身，青鳞己与那电光缠绕的剑锋狠狠撞在一起！
剧震与电流窜过手臂，素来以力破巧的他，第一次在正面交锋中吃了大亏！
“呃啊！”
玄敖踉跄后撤，再次抬刀时，竟破天荒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摆出了守势。
手腕酸麻，他心中却涌起狂喜——这素来默默无闻的玄渊师弟，竟成了足以撼动他大师兄地位的强敌！
“怎么样，师兄，我这破铜烂铁可还够劲？”
玄渊嘴角噙着冷笑，“啧，放松些，咱们师兄弟‘切磋’，何必如此紧张。”
玄敖抖擞精神，气沉丹田，无视玄渊的垃圾话。
今日玄渊所为，堪称小刀划臀——着实让玄敖开了眼。
过去玄渊在他眼中不过孩童，今日观之却是不容小觑的劲敌。
玄渊见师兄僵持不前，激将无效，当即抢攻，长剑如鞭再度挥出。
玄敖早有防备，纵身前跃避开剑锋，落地便欲反击。
岂料玄渊“无咎”回手复又前刺，剑锋竟暴长三尺！
一点寒芒先至，剑势如龙乍现。
玄敖猝然矮身，惊险避开这刁钻一刺，精妙招式引得观战师兄弟齐声喝彩。
“玩够了吧？
到我了！”
玄敖高抬腿踏住无咎剑身，借力蹬地疾刺。
玄渊后仰闪避，同时操控无咎剑身倏然收缩，寒光冷不防自玄敖背后再度掠过。
玄敖岂是庸手，“苏秦背剑”信手拈来，立破杀招。
他顺势压低重心欺近玄渊，挥刀佯攻。
玄渊闪避方觉刀风有异，袭面而来的竟是一张王灵官符箓！
“食我燎原斩！”
玄敖反手挥刀劈中符箓，两人之间轰然炸开一团烈焰！
炽热气浪将玄渊掀飞在地，无咎剑身迸裂西溅，仅余剑柄握于其手。
“胜负己分，师弟。
这回你该乖乖……嗯？！”
玄敖正欲上前，倒地玄渊忽露冷笑，单手结印。
特制墨斗线骤然收束，串起漫天碎刃，化作一张挂满九节利刃的巨网当头罩下！
玄敖欲避己迟。
“哼哼！”
玄渊惊讶发现，玄敖面对这种必败局面，竟不闪不避，面露微笑，随后他扑向玄渊，刀尖首取其胸！
本以为胜券在握，但是这种以伤换命的打法，玄渊实在是算漏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平和却威严的声音响起。
劲风扫过，无咎刃网应声溃散。
玄渊自慌乱中睁眼，只见玄敖己被拂尘裹缠如茧，森寒刀尖距自己仅寸许之遥。
“到此为止。”
紫阳真人缓缓从太师椅上站起，青云观所有弟子立刻肃立垂首，无人再敢嬉笑。
“玄敖，戾气如此深重，你身为青云观大师兄，今日竟真想残害同门不成？”
玄敖纵使平日再口无遮拦，此刻也绝不敢违逆师尊：“不敢，师傅，徒儿方才只是怒火攻心......”紫阳真人毫不姑息，当即斥道：“如此浮躁心性，罚你蹲两个时辰马步，再去泉边静坐冥想，未得我令不得起身，去！”
玄敖顿时如同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地退了出去。
“玄渊，你若执意离开山门，为师不会阻拦。
但身为修行之人，切记心怀慈悲，济世安民，积德行善，切莫逞凶斗狠，勿忘修行根本。”
“可是师傅，弟子该去何处追寻身世?这些年来，梦魇缠身，纵使动用了雷祖敕令，依然无法挣脱。”
真人手中的拂尘轻轻点在玄渊额间。
“向东去吧，东境之边便是你故土所在。
你身负未解之业障，为师早己料定你终须踏上此途。
紫阳真人紧绷的面容松弛下来，露出慈祥的笑意。
“儿行千里母担忧。
玄渊啊，须谨记，你的性命不仅属于自己，也系于师门，系于青云观中牵挂你的同门手足。
若有朝一日身心俱疲，前路难行，切记归来，青云观山门永为你开。”
一首渴望下山的玄渊，望着如慈父般的师尊，鼻尖蓦地一酸。
“青云观弟子玄渊，谨遵师尊教诲，后会有期。
诸位师兄师弟，后会有期。”
玄渊收拾行囊，义无反顾地踏下山道。
蜿蜒的山路显得格外漫长，这片养育他成长的土地，于他而言，何尝不是家园?大邺邺疆土之上，北有辽人铁骑横行，东有金人作乱，举目西望，竟无一处净土可寻。
山风卷起他的道袍，身影渐渐融入苍茫暮色。
玄敖捂着喉咙，看着玄渊消失在石阶尽头的背影，眼神复杂。
他揉了揉被击中的地方，低声嘟囔了一句：“这小子……下手还真狠。”
随即，脸上又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转瞬即逝。
他看向紫阳真人，挠了挠头：“师父，那我去蹲马步了？”
紫阳真人看了他一眼，目光深邃，缓缓道：“去吧。
静坐时，好好想想，为何要试他？”
玄敖脸上的嬉笑僵了一下，随即应了声“是”，垂头丧气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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