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像融化了的蜂蜜,懒洋洋地淌过梧桐树叶,在土豆班的窗台上撒下一片金斑。
讲台上的搪瓷杯里飘着一股淡淡的热气,土豆老师正低头奋笔疾飞,笔尖划过作业本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沙”声。
突然,一阵趿拉着拖鞋的脚步声传来,呵呵,是赵校长那双快磨平底的老北京布鞋。
“土豆老师,忙着呢?”
校长推门进来时,额角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滑。
他身后跟着个半大孩子,“给你带个新学生,中法混血,叫飘儿,Pierre·hao,你多费心。”
土豆老师抬头的瞬间,指尖悄悄捻了捻袖口。
刚才批改作业时太用力,把“张自力”的名字写成了会发芽的土豆藤,得赶紧用精灵气息收回去。
她抬眼看向门口,目光先落在那孩子的头发上:不是常见的黑色,而是像晒过的麦穗那样淡淡的金色,软软地搭在额头上。
再往下看,是眼睛。
班里的孩子不是黑眼睛就是棕色眼睛,可这孩子的眼睛是透亮的蓝,像夏天暴雨过后,挂在天上的那种很干净的蓝。
此刻那双蓝眼睛正忽闪忽闪地盯着她,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扇得人心里软软的。
“欢迎你呀,飘儿。”
土豆老师起身时,特意把步子放轻了些。
她记得刚到凡间时,每次有人大步朝她走来,她都吓得想缩成个小土豆——陌生的动静总是让人紧张的。
飘儿没说话,只是抿着嘴往后缩了缩,肩膀几乎要贴上赵校长的胳膊。
他身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拉链拉到顶,像是想把自己裹成个小粽子。
“这孩子中文不太好,”赵校长拍了拍飘儿的后背,声音放得像哄小猫,“爸妈工作忙,刚从法国回来,你多担待。”
土豆老师点点头,正想再说句什么,教室后排突然爆发出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
她扭头看去,西贝和贝西正趴在桌子上,对着飘儿挤眉弄眼。
这对双胞胎最是机灵,平时总爱说些俏皮话,这会儿八成是觉得这蓝眼睛的新同学新鲜。
“安静。”
土豆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怪的魔力,刚才还闹哄哄的教室一下子就静了下来,连窗外的蝉鸣都像是停了半拍。
她转回头时,发现飘儿的脸有点红,手指紧紧攥着牛仔外套的衣角,指节都泛白了。
“来,飘儿,跟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
土豆老师牵起他,他的手小小的,软软的,手心有点汗。
土豆老师故意把步子迈得很慢,穿过课桌间的过道时,还轻轻撞了下肖成的桌子——这小子正伸长脖子瞪着飘儿,被桌子一撞,吓得赶紧坐首了。
站到讲台上时,飘儿的耳朵尖都红透了。
他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那是一双蓝色的运动鞋,鞋边还沾着点泥。
全班同学都盯着他看,连平时总爱走神的孙玉都坐得笔首,眼睛瞪得溜圆。
“大、大家好……”飘儿的声音细细的,像蚊子哼哼。
他的中文发音有点怪,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还带着点拐来拐去的调子,“我、我叫……”他卡壳了。
刚才在路上明明背了好久的自我介绍,怎么一到这么多人面前,那些字就像长了腿似的,从脑子里全跑光了?
飘儿的脸更红了,他能感觉到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像小钉子,扎得他的后背发烫。
“我叫……皮、皮耶尔……”他急得冒出句法语,说完又赶紧捂住嘴巴,眼睛里瞬间蒙上了层水汽。
“哈哈哈!
皮耶尔!”
西贝拍着桌子笑,“这名字听着像拍皮球!”
“就是就是,还不如叫皮球呢!”
贝西跟着起哄,两个人一唱一和,引得班里又开始嗡嗡响。
飘儿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攥着衣角的手更用力了,指甲几乎要嵌进布眼里。
他想不通,为什么在法国时,同学们听到他的名字都会笑盈盈地说“很好听”,到了这里,却变成了笑话?
“西贝,贝西。”
土豆老师拿起讲台上的粉笔,轻轻敲了敲黑板,“你们俩的名字倒过来念是‘贝西,西贝’,要不要也让大家笑一笑啊?”
双胞胎立刻不说话了,吐了吐舌头,乖乖坐好。
土豆老师转过来,对着飘儿弯了弯眼睛:“没关系,想不起来就慢慢想。
你看,老师的名字也很奇怪呀,大家都叫我土豆老师,是不是像个能吃的一道菜?”
这话一出,班里真的有人笑了,但这次的笑声是软软的,不像刚才那样扎人。
飘儿偷偷地抬了抬眼,看见土豆老师正对着他笑。
她的眼睛圆圆的,像秋天熟透的土豆,看着特别亲切。
“我、我叫飘儿。”
他吸了吸鼻子,终于把名字说清楚了,“从、从法国来。”
“哇!
法国!”
谷雨突然举手,她的声音又亮又脆,像含着颗糖,“是不是有好多好多面包哇?”
飘儿愣了愣,眨巴着蓝眼睛看向谷雨。
这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姑娘胖乎乎的,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小酒窝,看着一点都不凶。
他想了想,慢慢点了点头,说:“有法棍,长长的,外面是脆脆的,里面是软软的,总结起来就是外脆里软。”
“那你会说法语吗?”
于田也举手了,她今天穿了一条粉色的连衣裙,头发上别着珍珠发卡,说话时细声细气的——她的爸爸是开金矿的,平时班里同学都觉得她有点娇气,可这会儿她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飘儿又点了点头,刚想说句“Bonjour”(法语,你好),突然想起刚才说名字时被笑的事,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抿着嘴站在那里,像一棵被晒蔫了的小树苗。
土豆老师看出了他的局促,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法语里的‘你好’怎么说呀?
能不能教老师说一句?”
飘儿猛地抬起头,蓝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圆圆的老师会想学法语,他犹豫了下,小声说:“Bonjour。”
“波入?”
土豆老师故意把音发得有点怪,还皱着眉头歪了歪脑袋,像只学不会新技能的小笨熊。
飘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的笑声很好听,像风铃被风吹过那样叮叮当当的。
班里的同学也跟着笑了,这次的笑声里没有嘲笑,全是觉得好玩儿的意思。
“是Bonjour,”飘儿的胆子好像大了点,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土豆老师的胳膊,“这样说。”
他放慢了语速,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教,“Bon——jour。”
“Bon——jour。”
土豆老师跟着学,这次发音标准多了。
她朝飘儿竖起大拇指,“真棒,比老师教得好。”
飘儿的脸又红了,但这次不是因为紧张,而是有点不好意思。
他低下头时,嘴角偷偷往上翘了翘,像藏了一颗甜甜的糖。
“好了,飘儿就坐在……”土豆老师扫视了一圈教室,最后指了指靠窗的那个空位,“就坐在那里吧,旁边是张自力,他写字特别好看,你有不会的字可以问他。”
张自力是个瘦得像麻杆的男生,平时总爱低着头练字,听到老师叫他,他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对着飘儿点了点头。
飘儿抱着书包走到座位上,刚把书包放进抽屉,上课铃就响了。
第一节是语文课,李老师抱着课本走进来,看到飘儿时愣了一下,听土豆老师简单说了两句,就笑着朝飘儿点了点头。
“今天,我们学《秋天》这篇课文,”李老师翻开课本,“大家先齐声读一遍。”
“秋天到了,天气凉了,一片片黄叶……”全班同学的声音朗朗的,像小溪流水哗哗响。
飘儿拿着课本,手指在“秋”字上划来划去,这个字他认识,爸爸教过他,说像一片叶子落在火上。
可后面的字他就不太认识了,只能跟着大家的调子,含糊地念着,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李老师提问时,点到了飘儿。
“飘儿,你来读一下这句话。”
飘儿站起来,盯着课本上的字,那些字像一个个调皮的小虫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他张了张嘴,半天没发出声音,脸又开始发烫。
“就是这句,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李老师指着课本,放慢了语速。
“一、一群……大、大雁……”飘儿磕磕巴巴地读着,“往、往南……飞……”他把“飞”字念成了“肥”,班里立刻响起一阵憋不住的笑声。
“哈哈哈,大雁变成肥雁啦!”
肖成拍桌子笑。
他旁边的小米和小麦也跟着笑,这对龙凤胎平时总爱一起踢足球,笑起来也是一模一样的弧度。
飘儿的脸瞬间红成了熟透的西红柿,他把课本往桌子上一按,扭头看向窗外。
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也在笑话他。
他觉得鼻子酸酸的,眼睛又开始发潮——在法国时,他的成绩一首很好,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
“肖成,小米,小麦,”李老师的声音沉了下来,“上课要尊重同学,笑什么笑?”
那三个孩子立刻不笑了,肖成还撇了撇嘴,好像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
土豆老师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教室后门,她没有说话,只是朝飘儿招了招手。
飘儿犹豫了一下,还是低着头走了过去。
“跟我来办公室。”
土豆老师的声音轻轻的,像羽毛拂过飘儿的耳畔。
办公室里飘着一股淡淡的茶香,土豆老师给飘儿倒了一杯温水,笑眯眯地问:“是不是觉得中文有点难?”
飘儿点点头,又摇摇头,把脸埋在杯子上,热气模糊了他的蓝眼睛。
办公室里没有别人。
“老师刚到这里的时候,也觉得好多事很难。”
土豆老师坐在飘儿对面,拿起桌上的一个小土豆——那是她从精灵世界带来的,只有拇指大小,通体金黄,泛着金光,每天都要摸一摸才安心。
“我分不清麦子和稻子,总把韭菜当青草,第一次吃火锅,还以为那红彤彤的汤是草莓做的呢。”
飘儿“噗”地笑出声来,抬起头时,眼睛亮晶晶的:“真的吗?”
“真的呀!
骗你是小狗。”
土豆老师把小土豆递给他。
“你看,这是小土豆,老师的老家呀有好多好多。
刚开始,我总担心被人炖成菜,每天都提心吊胆的。
后来发现,只要慢慢学,慢慢适应,就没那么难了。”
飘儿捏着那个小土豆,土豆皮有点粗糙,似乎还带着点泥土的味道。
他突然觉得,这个圆圆的老师好像和别人不太一样,她说话时,眼睛里像有星星在闪。
“你的书包里,是不是有什么宝贝?”
土豆老师突然指着他的书包,刚才他抱书包时,她好像看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边角圆圆的。
飘儿愣了一下,低头看向书包,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亮了亮,伸手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
那是一个盒子,是深色的木头做的,上面刻着些弯弯绕绕的花纹,看起来很旧,却擦得干干净净。
他把盒子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躺着一把琴。
不是钢琴那样大大的,也不是小提琴那样需要架在脖子上的,是一把看起来很古朴的琴。
琴身是深色的,琴弦是白色的,像一根根细细的银丝。
“这是古琴。”
飘儿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带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我爷爷的,他教我弹的。”
“古琴?”
土豆老师凑过去看,手指轻轻碰了碰琴弦,琴弦发出“嗡”的一声,声音闷闷的,却有种特别的韵味,像山涧流水,又像风吹过竹林。
“在法国,我每天都弹。”
飘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怀念,“爷爷说,这是中国的声音。”
土豆老师看着他,看着他说起古琴时,那双蓝眼睛里闪烁的光,突然觉得心里暖暖的。
她想起精灵世界的树,每棵树都有自己的声音,有的像唱歌,有的像讲故事。
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棵这样的树,只是有时候,需要有人帮着浇水,才能让它发出声音来。
“课间的时候,能弹给老师听听吗?”
土豆老师问。
飘儿眨了眨蓝眼睛,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然后用力点了点头。
下课铃响的时候,飘儿抱着古琴,跟着土豆老师回到教室。
班里的同学看到那把琴,都好奇地围了过来,西贝和贝西还踮着脚尖往盒子里看。
“这是什么琴呀?”
于田的声音甜甜的,她从口袋里掏出块巧克力,递到飘儿面前,“给你吃,甜甜的。”
飘儿没接巧克力,只是把古琴抱得更紧了些,往后退了退。
“大家想不想听飘儿弹琴?”
土豆老师拍了拍手,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飘儿的古琴弹得可好听了。”
“想!”
全班同学几乎是异口同声,连刚才嘲笑过他的肖成都点了点头,眼睛里满是好奇。
飘儿看了看土豆老师,土豆老师朝他弯了弯眼睛,像在说“没关系”。
他深吸一口气,抱着古琴走到教室前面的空地上,把琴放在一张空课桌上,然后轻轻坐了下来。
他的手指很长,指尖有点薄,落在琴弦上时,像是蝴蝶停在了花瓣上。
然后,飘儿开始弹了。
没有华丽的调子,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个音,像雨滴落在青石板上,“滴答,滴答”,又像远处传来的钟声,慢慢悠悠的,却一下子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
班里安安静静的,连平时总爱哭闹的谷雨都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飘儿。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飘儿金色的头发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的蓝眼睛半眯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脸上是那种很专注、很平静的样子,完全不像刚才那个紧张得说不出话的小男孩。
土豆老师站在教室后面,看着这一幕,偷偷松了口气。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小土豆,心里想:看来今天,我又没被炖成菜。
而且,好像还找到点帮这孩子的法子了。
琴声还在继续,像一条细细的小溪,慢慢淌过土豆班的每个角落,也悄悄淌进了每个孩子的心里。
飘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滑动,他好像忘了周围还有那么多人,忘了自己的中文不好,忘了那些偷偷的嘲笑。
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里有爷爷的声音,有中国的味道,还有一把会讲故事的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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