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第一次见到江屿那天,江家花园的绣球开得像一场盛大的粉色雪崩。
五月末的风卷着栀子花的甜香穿过雕花铁门,她踩着锃亮的小皮鞋,裙摆上的蕾丝边随着脚步簌簌作响。
父亲苏明哲正和江家的管家说话,她却像颗被松了线的玻璃弹珠,骨碌碌滚进了这片被精心打理过的庭院。
“念念,慢点儿跑!”
母亲林晚的声音隔着紫藤架追过来时,苏念己经扑到了那架刷着白漆的秋千旁。
秋千上坐着个小男孩。
他穿着件熨帖的白衬衫,领口系着小小的温莎结,袖口规矩地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细得像易碎的瓷器。
阳光穿过茂密的梧桐叶,在他发顶碎成星星点点的金斑,可他偏偏垂着头,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灰蓝色的阴影,仿佛刻意拒绝着这初夏的慷慨。
苏念停在三步开外,裙摆扫过草坪,带起一阵细碎的草叶香。
她打量着男孩骨节分明的手指——那双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秋千链条,指腹反复碾过链条上凸起的菱形纹路,一下,又一下,规律得像座不会停摆的钟。
“喂。”
她脆生生地开口,声音像浸了蜜的铃铛,“你就是江屿吗?”
男孩没动。
苏念往前挪了半步。
她今天特意穿了最喜欢的粉色公主裙,裙摆上缝着三层纱,转起来像朵盛开的花。
妈妈说新邻居家有个和她一样大的小朋友,她早上对着镜子练习了三遍打招呼的语气,确保自己听起来足够友好。
“我叫苏念,”她晃了晃扎着粉色蝴蝶结的马尾,“念念不忘的念。
我爸爸说,我们以后就是邻居啦,隔了一堵墙那么近。”
风掀起男孩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却没吹动他半分表情。
他的手指依旧在链条上滑动,仿佛那上面藏着什么旁人看不懂的密码。
苏念歪了歪头。
幼儿园里的小朋友就算不爱说话,至少会抬眼看人,可这个男孩,像是把自己装进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外面的声音、光影、甚至她这颗活生生的小太阳,都穿不透那层无形的屏障。
她有点不服气。
苏念转身跑回紫藤架下,摘了朵开得最饱满的绣球花。
花瓣是渐变的粉,边缘泛着淡淡的白,像她昨天吃的草莓奶油蛋糕。
她捧着花跑回来,小心翼翼地递到江屿面前。
“你看这个,”她把花举得高高的,确保他能闻到那股清甜的香气,“像不像草莓味的糖?
我妈妈说,吃甜的东西会开心的。”
江屿的睫毛颤了颤。
这是他第一次有反应。
苏念的眼睛亮了起来,像发现了新大陆的小探险家。
她干脆爬上旁边的空秋千,裙摆扫过青草,带起一串细碎的声响。
“我妈妈还说,江爷爷和苏爷爷是好朋友呢,他们年轻的时候一起开过大轮船,去过很远的地方。”
她晃着两条小腿,凉鞋上的珍珠扣叮当作响,“你去过远地方吗?
我去过海边,沙子是暖的,浪花开起来像白色的裙子。”
她自顾自地说着,从海边的沙子讲到幼儿园的滑梯,从昨天吃的芒果布丁讲到天上飘着的像棉花糖的云。
阳光渐渐西斜,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歪歪扭扭地搭在江屿的白衬衫上。
江屿始终没开口,手指却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他的指尖沾了点链条上的锈迹,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褐红色。
“喂,你怎么不说话呀?”
苏念终于停下来,晃着秋千靠近他,两张秋千的距离不过半米,她能看清他衬衫上绣着的小小字母缩写——JY。
“是不是不喜欢我?
还是你不会说话呀?”
最后那句话刚出口,苏念就后悔了。
妈妈说过,不能随便问别人不好的事情。
她赶紧摆手:“对不起呀,我不是故意的……”话音未落,她忽然看到江屿的肩膀动了动。
那动作很轻,像被风吹动的树叶,稍纵即逝。
可苏念看得真切,他不是完全没听到,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就像幼儿园里那个总爱躲在柜子后面的小女孩,不是不喜欢和大家玩,只是害怕人群的吵闹。
苏念忽然不觉得他难接近了。
她从秋千上跳下来,蹲在江屿面前,仰视着他低垂的眉眼。
夕阳的光落在她脸上,把她的瞳孔染成了温暖的琥珀色。
“江屿,”她轻声说,像在分享一个重要的秘密,“我爸爸说,搬家卡车明天还会来,我有一箱子的积木,还有会说话的洋娃娃。
你要不要来我家玩?”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裙摆上的蕾丝,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其实她更想说,如果你不想说话也没关系,我可以一首陪着你,把我知道的所有好玩的事情都讲给你听。
江屿的手指重新落到链条上,这一次,他没有摩挲纹路,而是轻轻握住了冰凉的铁环。
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苏念屏住了呼吸。
远处传来管家的声音:“小少爷,该回屋喝牛奶了。”
江屿像是被惊醒的小鹿,猛地站起身。
白衬衫的衣角扫过苏念的发顶,带起一阵干净的皂角香。
他没看她,也没回答那个关于积木和洋娃娃的邀请,转身就往主宅的方向走。
他的脚步很快,却很稳,背影在夕阳下拉得笔首,像株还没长开的白杨树。
苏念蹲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朵渐渐蔫下去的绣球花。
她看着江屿的背影消失在雕花门廊后,心里有点小小的失落。
“念念!”
林晚的声音从铁门那边传来,“该回家了!”
“来啦!”
苏念应着,把绣球花轻轻放在江屿坐过的秋千上。
花瓣蹭过温热的木板,留下一点淡淡的粉痕。
她转身往门口跑,跑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那架空荡荡的秋千。
风吹过,链条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像谁在说悄悄话。
苏念忽然笑了。
她想起刚才江屿握着链条的手指,想起他肩膀那一下极轻的颤动,想起他衬衫上那个小小的“JY”。
这个叫江屿的小男孩,好像也没那么难相处嘛。
她对着空荡荡的秋千挥了挥手,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明天我还来哦。”
说完,她提着裙摆跑向铁门,粉色的身影像颗流星,划破了江家花园过分安静的黄昏。
而那架白漆秋千上,被遗落的绣球花还在轻轻摇晃。
花瓣间,不知何时多了一片小小的、带着锯齿边的梧桐叶,像是某个沉默的回应,藏在渐浓的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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