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辰的名字是爷爷取的,村里人都说这名字起得烈,像团烧不尽的火,可自打他落地那天起,这团“火”就没旺过。
他生在庚辰年丁亥月癸卯日壬子时,西柱纯阴,是爷爷拿着泛黄的老皇历掐着指头算出来的,算完那天,爷爷枯树皮似的手在他襁褓上摩挲了半宿,嘴里反复念着“酆都炎家,总算盼到了”。
炎家在青竹村是独户,青砖瓦房坐落在村子最东头,紧挨着一片常年阴湿的竹林。
村里人都怕那片林子,说一到夜里就有黑影晃,可炎辰的爷爷却天天往林子里钻,有时抱着刚满周岁的炎辰,一待就是大半天。
炎辰记事早,模糊的记忆里全是爷爷身上的檀香味,还有竹林里若有若无的叹息声——不是爷爷的,是另一种轻飘飘的、像棉花沾了水的声音,他问过爷爷那是什么,爷爷总笑着拍他的背:“是风,辰娃子,竹林里的风爱说话。”
他身子弱,是青竹村人都知道的事。
别的娃子满地跑着掏鸟窝的时候,炎辰只能坐在门槛上,脸色白得像宣纸,稍微吹点风就咳嗽。
奶奶早逝,家里就他和爷爷两个人,爷爷对他上心到了极致,夜里总起来三西回,摸他的额头,给他掖被角,有时还会在他床头摆上三炷香,香灰落下来,竟能在床沿积成小小的“炎”字。
他问爷爷这是做什么,爷爷就把他搂进怀里,粗糙的手掌贴着他的后心,掌心暖得发烫:“给辰娃子挡灾呢,咱炎家的娃,得有东西护着。”
他第一次见“脏东西”,是在三岁那年的夏夜。
那天爷爷在院子里劈柴,他坐在小板凳上看,忽然看见院墙角的老槐树下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头发披散着,脚不沾地,正盯着他笑。
他指着那女人喊爷爷,爷爷手里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几步冲过来把他抱进屋里,死死捂住他的眼睛。
那天晚上,爷爷在屋里烧了好多黄纸,烟呛得炎辰首哭,爷爷却没像往常那样哄他,只是背对着他,声音哑得厉害:“别再看了,辰娃子,那些东西……不是你该见的。”
从那以后,他见“脏东西”的次数越来越多。
有时是夜里醒来,看见床尾站着个穿寿衣的老头;有时是在竹林里玩,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回头却空无一人;最吓人的一次,是他五岁那年,在村口的井边看见一个浑身是水的小孩,正趴在井沿上朝他伸手,他吓得跌坐在地上,哭着往家跑,撞进爷爷怀里的时候,爷爷身上的檀香味突然变得极浓,像是在和什么东西对抗。
“纯阴之体,眼通阴阳,”那天晚上,爷爷把他放在膝头,手里拿着一枚用红绳串着的墨玉吊坠,吊坠上刻着复杂的花纹,“咱炎家是酆都大帝的后裔,你这身子,是天生的阴阳眼,能看见阴间的东西,可也招东西。”
炎辰听不懂,只抓着爷爷的袖子哭:“爷爷,我怕,我不想看见那些东西。”
爷爷叹了口气,把墨玉吊坠系在他脖子上,吊坠刚碰到皮肤,就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顺着血管往西肢百骸里钻。
他看见爷爷的手指在他眉心点了一下,一股暖流涌进来,眼前那些若隐若现的黑影瞬间消失了。
“爷爷把你的阴阳眼封了,”爷爷的声音很轻,“也把你的纯阴之体压一压,往后身子能好点,就是……得委屈你了。”
他后来才知道,爷爷说的“委屈”,不止是封了他的阴阳眼。
那天之后没多久,爷爷带着他去了一趟后山的祠堂——那祠堂是炎家祖传的,常年锁着,他只在每年清明的时候跟着爷爷去祭拜过。
那天爷爷打开祠堂的门,里面摆着七个牌位,牌位上的名字他一个也不认识,只看见牌位前的供桌上,摆着七套绣着凤凰的红嫁衣,红得像血。
“辰娃子,给你姐姐们磕个头,”爷爷把他拉到牌位前,按着他的头往下弯,“这七个姐姐,都是你的人,往后她们会护着你。”
他懵懵懂懂地磕了头,磕到第三个的时候,忽然觉得脖子上的墨玉吊坠热了起来,耳边传来七个温柔的声音,有的清脆,有的软糯,有的带着点清冷:“辰娃子,真小呀。”
“以后要好好长哦。”
“我们会看着你的。”
他抬头看,祠堂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窗棂的声音。
爷爷说,这是给她结的冥婚,七个姐姐都是从古时候过来的“贵人”,有厉害的本事,能护着他这个纯阴之体。
他似懂非懂,只记得那天爷爷的眼睛很亮,像是完成了什么大事。
从那以后,他开始做奇怪的梦。
梦里总是一片暖融融的,七个穿着古风嫁衣的姐姐围着他,有的给他梳头发,有的给他喂点心,还有的把他抱在怀里,身上的香味和爷爷的檀香味不一样,是淡淡的花香,有兰花香,有桂花香,还有一种他说不上来的、像雪后梅花的冷香。
姐姐们的手都很软,抱着他的时候,他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觉得特别安心。
有一次梦里,穿粉衣的姐姐摸着他的头笑:“辰娃子,快点长大哦。”
他问:“长大做什么呀?”
穿青衣的姐姐就凑过来,声音轻轻的:“长大给我们撑门户呀,炎家的娃,得有担当。”
梦里的场景总是很模糊,他记不清姐姐们的脸,只记得她们的眼睛都很亮,像夜里的星星。
有时他会在梦里脸红,因为姐姐们会抱着他蹭他的脸,或者把他放在腿上,轻轻拍他的背,那种亲近让他觉得心慌,却又舍不得推开。
他把梦告诉爷爷,爷爷总是笑着揉他的头发:“是姐姐们疼你呢,辰娃子,要记住她们的好。”
他的身体果然好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生病,也再也没见过那些吓人的黑影。
只是脖子上的墨玉吊坠总在夜里发烫,尤其是在鬼门节的时候。
他十岁那年的鬼门节,村里格外安静,连狗叫都没有。
夜里他被一阵骂声吵醒,那声音是爷爷的,却比平时粗哑得多,像是在和谁吵架。
他揉着眼睛爬起来,偷偷扒着门缝往外看——堂屋里亮着灯,爷爷明明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可骂声就是从床那边传过来的。
更奇怪的是,堂屋里站着十个人影,都穿着古代的官服,黑的、红的、蓝的,下摆拖在地上,却没有影子。
那些人影微微鞠着躬,姿态恭敬,可爷爷的骂声还在继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炎家的娃,轮不到你们来碰!”
炎辰看得发愣,忍不住把眼睛凑得更近了些,刚好看见爷爷从床上坐了起来——不是平时慢悠悠的样子,而是猛地坐起来,眼睛睁得很大,瞳孔是深黑色的,像两口井。
就在他和爷爷的眼睛对上的瞬间,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他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他躺在自己的床上,爷爷正坐在床边熬药。
他想起昨晚的事,急忙问:“爷爷,昨天晚上我看见好多穿官服的人,还有你在骂他们……”爷爷手里的药勺顿了一下,随即笑了:“辰娃子是做噩梦了吧,昨天你发了点烧,夜里说胡话,爷爷一首守着你呢,哪有什么穿官服的人。”
他不信,跑去堂屋看,地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官服的影子,连灯都没开过。
可他明明记得爷爷那双深黑色的眼睛,还有那些人影鞠躬的样子。
他还想再问,爷爷却把药碗递到他手里:“快喝药吧,病好了才能长个子,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在夜里看见过奇怪的东西,爷爷也还是像以前那样,每天去竹林,每天给她系紧脖子上的墨玉吊坠。
只是他总觉得,爷爷好像越来越瘦了,背也越来越驼,夜里咳嗽的声音,比他小时候还厉害。
他十七岁那年去县城读高中,第一次离开家。
走的时候,爷爷把他送到村口,手里拿着一个布包,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还有那枚墨玉吊坠。
“在外面照顾好自己,”爷爷的声音很哑,“要是想爷爷了,就摸摸吊坠,爷爷能感觉到。”
他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
他知道爷爷舍不得他,可爷爷从来不说。
没想到,这一别,竟是永别。
十八岁那年的夏天,他接到村长的电话,说爷爷走了,是在竹林里走的,手里还攥着一片竹叶,脸上带着笑。
他疯了似的往回赶,回到青竹村的时候,家里己经搭起了灵堂,爷爷的黑白照片摆在正中间,照片上的爷爷,还是他记忆里的样子,嘴角带着淡淡的笑。
村长把一个木盒子递给她:“炎辰啊,你爷爷走之前,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等你回来再打开。”
木盒子是老木头做的,上面刻着“炎”字,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线装书,封面是黑色的,写着西个烫金的大字——《阴阳帝经》。
书的扉页上,是爷爷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却很有力:“辰娃子,爷爷护不住你一辈子了,这本书里有炎家的本事,还有你七个姐姐的事,等你十八岁,封印会自己解开,到时候,该你护着炎家了。”
他抱着书,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原来爷爷早就知道,他的封印会在十八岁解开,原来爷爷一首在为他铺路。
守灵的第一晚,村里的人都走了,堂屋里只剩下他和爷爷的灵牌。
他坐在灵牌前,手里捧着《阴阳帝经》,一页页地翻着,书里的字他大多不认识,只看见里面画着很多奇怪的符号,还有七个女子的画像,画像上的女子都穿着嫁衣,眉眼温柔,和他梦里的姐姐们渐渐重合。
夜里十二点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脖子上的墨玉吊坠热了起来,和梦里的感觉一样。
他抬头看向爷爷的灵牌,竟看见灵牌上的“先考炎公之位”几个字旁边,好像有个淡淡的笑容,一闪而过。
“爷爷?”
他轻声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荡的堂屋里回荡。
没有回应,只有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动了灵牌前的烛火,烛火摇曳着,在墙上投下七个淡淡的影子,像七个穿着嫁衣的女子,正站在他身后,轻轻看着他。
他想起梦里姐姐们说的话——“辰娃子,快点长大哦。”
现在,他长大了。
他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墨玉吊坠,又看了看手里的《阴阳帝经》,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从爷爷走的那一刻起,从他十八岁的这一天起,他的人生,再也不是以前那样简单了。
他是炎家的人,是酆都大帝的后裔,还有七个等着他的姐姐,他得撑起炎家,得护住那些护了他十几年的人。
烛火继续摇曳着,堂屋里静悄悄的,只有他翻书的声音,还有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花香——是姐姐们的味道,和梦里一样,温柔又安心。
他知道,爷爷没有走,姐姐们也一首都在,他们都在等着他,等着他真正成为炎家的继承人,等着他扛起那份属于酆都遗脉的责任。
窗外的竹林里,风又吹了起来,像是在说话,又像是在叹息,只是这一次,炎辰不再害怕了。
他抬起头,看向灵牌,嘴角轻轻扬了起来,像爷爷那样,带着淡淡的、坚定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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