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霜降,北方的风己经带了刀割似的寒。
我攥着那张泛黄的电报,站在县火车站的出站口,看蒸汽火车喷着白气慢吞吞钻进远处的雾里,像头老黄牛吞了半截没嚼烂的草。
电报上的字是铅印的,只有五个:“速归,老宅塌了。”
发报人是二叔。
我爹走得早,二叔是家里唯一还守着祖宅的人。
那宅子在我们村最东头,青砖灰瓦,院角栽着棵三百年的老椿树,我小时候总爬上去掏鸟窝,树皮上还留着我刻的歪歪扭扭的“阿恒”两个字。
我十五岁离开家去南方读书,这一去就是八年,期间只回过两次,最后一次是三年前,二叔送我到村口,指着那棵椿树说:“你爷当年在这树下给你讲过戏文,你还记得不?”
我那时候满脑子都是毕业论文,含糊应了声,没敢回头看他的眼睛。
现在想来,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完整的老宅。
从县城到村里要坐拖拉机,土路被前两天下的雨泡得泥泞,车轮碾过去,溅起的泥点糊了我半条裤腿。
司机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姓王,跟我家沾点远亲,一路上没话找话:“阿恒啊,你是不知道,你家那老宅塌得邪乎。
头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一早,村东头的李婶去挑水,就看见西厢房塌了半边,房梁断成两截,正压在你爷当年睡的那张大榆木床上。”
我攥着电报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没伤着人吧?”
“那倒没有,”王师傅猛踩了一脚油门,拖拉机颠簸着爬上一个土坡,“你二叔早就不住正屋了,在院外搭了个小棚子。
不过邪门的是,塌的不光是西厢房,院角那棵老椿树也倒了,树根子都翻了出来,底下还埋着个东西。”
“什么东西?”
我心里咯噔一下。
王师傅却忽然闭了嘴,只含糊地摆了摆手:“到了你就知道了,那东西……不是啥好物件。”
拖拉机晃晃悠悠进了村,远远就能看见我家老宅的方向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的,像一群围着腐肉的乌鸦。
我跳下车,拨开人群往里走,就看见二叔蹲在塌了的西厢房门口,手里夹着根烟,烟灰掉了一地。
他老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背也驼了,看见我来,只是抬了抬眼,声音沙哑:“回来了。”
“二叔,到底咋回事?”
我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塌了的房梁上。
青砖碎瓦堆里,还能看见半截染着红漆的窗棂,是我小时候最喜欢趴在上面看月亮的地方。
二叔没回答,只是站起身,指了指院角那棵倒了的椿树。
树根翻起的泥土里,埋着个黑沉沉的木盒子,盒盖己经被树根顶开了一条缝,露出里面暗红色的布角,像凝固的血。
“这是啥?”
我刚想走过去看,二叔却一把拉住我,力气大得惊人。
“别碰!”
他的声音发颤,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木盒子,“这是你爷当年埋的,他临死前跟我说,要是有一天老宅塌了,椿树倒了,就让我把这盒子烧了,千万别打开。”
“我爷?”
我愣住了。
我爷走的时候我才三岁,没什么印象,只听我爹说过,我爷年轻时是个戏子,唱旦角的,后来不知为啥,突然就不唱了,回村里守着老宅过了一辈子。
“你爷的事,你不知道的多了。”
二叔叹了口气,蹲下身,用树枝拨了拨那个木盒子,盒盖又开了点,这次我看清了,里面除了那块红布,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个穿戏服的女人,凤冠霞帔,眉眼间带着股说不出的柔媚,可脸色却白得像纸,眼神空落落的,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
“这是谁?”
我问。
二叔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他猛地用树枝把盒盖盖严实,站起身就往院外走:“别问了,明天一早,咱们把这盒子烧了,老宅塌了就塌了,往后别再提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黑沉沉的木盒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挠着。
风从塌了的西厢房里吹出来,带着股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脂粉香,像很多年前,有人在这宅子里,轻轻唱过一段没唱完的戏。
那天晚上,我跟二叔挤在院外的小棚子里。
棚子漏风,我裹着二叔的旧棉袄,还是觉得冷。
二叔坐在炕沿上,抽着烟,烟卷的火光在黑暗里忽明忽暗。
“阿恒,你爷当年,不是自愿回村的。”
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人听见,“他年轻时在城里的戏班子红得很,唱《霸王别姬》里的虞姬,多少人捧着。
后来,戏班子里来了个女角,叫苏玉娘,就是你今天看见照片上的那个。
两人好上了,本来都要成亲了,可苏玉娘突然就没了。”
“没了?
怎么没的?”
我问。
“说是病死的,可谁知道呢。”
二叔的声音发颤,“你爷那时候疯了似的找,没找到。
后来,戏班子里有人说,苏玉娘是被人害死的,还埋在了咱们家老宅的椿树下。
你爷不信,回村里把老宅买了下来,守着那棵椿树过了一辈子,还在树下埋了那个盒子。”
我心里一紧:“盒子里装的是啥?”
“不知道,”二叔摇了摇头,“你爷没说,只说不能打开,打开了会出事。
我当年年轻,也问过,你爷就瞪我,说再问就把我赶出去。”
那天晚上,我没睡着。
棚子外的风呜呜地刮着,像有人在哭。
我想起那个黑沉沉的木盒子,想起照片上那个穿戏服的女人,还有我爷守着老宅的一辈子,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藏在那些没说出口的旧事里,像埋在土里的针,轻轻一碰,就会扎得人疼。
第二天一早,我醒的时候,二叔己经不在棚子里了。
我赶紧起身往外跑,就看见老宅的院门口围了很多人,二叔蹲在地上,脸色惨白,那个黑沉沉的木盒子,被打开了。
人群里,有人发出一声惊呼。
我挤进去一看,盒子里的红布摊在地上,上面放着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一支银钗,钗头刻着一朵梅花,还有半张泛黄的戏词,上面的字是用毛笔写的,娟秀清丽,最后一句是:“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是《霸王别姬》里虞姬的词。
二叔手里拿着那张戏词,手不停地抖:“造孽啊……造孽啊……”就在这时,有人喊了一声:“快看!
椿树根底下还有东西!”
我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过去,倒了的椿树根底下,泥土里露出一截白色的东西,像是骨头。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有人往后退,有人拿出手机要报警。
二叔突然站起身,疯了似的扑过去,用手刨着泥土,嘴里喊着:“别碰!
别碰!
这是她的……这是苏玉娘的……”我站在原地,看着二叔花白的头发在风里乱飘,看着那些被刨出来的白骨,看着那个打开的木盒子,突然明白,我爷守着的不是老宅,也不是椿树,是一段没说出口的爱,和一个埋了一辈子的秘密。
风又刮起来了,带着股说不出的寒意,吹过塌了的老宅,吹过倒了的椿树,像是有人在轻轻唱着一段没唱完的戏,唱着那些被时光埋在土里的旧事。
而我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些旧事,再也藏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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