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兰城破那日,雪下得极大,沈云帆倒在雪地上,天兮的战旗猎猎作响,唐淮钰披着狐裘大氅,掠过满地的血水行至他未闭上的眼前,一如十年前,沈安楠在路边捡到他的情形。
“你…还活着吗?”
“陛下。”
泠阳寻他快步而来,拱手禀报道:“青岳余孽己尽数伏诛。”
巍峨老旧的城楼屹立在茫茫大雪之中。
天地间,只余隐隐哭声震天。
两人站在城楼上,雪絮飘落之中,身影显得朦朦胧胧,犹如雨停雾不散,只见青山不见林。
前首那人垂眸看着城楼下,入目处处皆是悲痛欲绝的神情。
他不忍的闭上眼。
生民百遗一,念之人断肠。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他!
是他唐淮钰!
寒风凛冽而过,是狐皮大氅也挡不住的冷意。
吹在憔悴苍白的脸上,密密麻麻,如同有了实体,穿透肌肤,带来阵阵刺痛。
他恍惚接过一片飘落的雪花,紧紧握在手中:“孤……害了百姓,杀了沈安楠,叶新歌死前说得对,孤就是个没心的。”
身后侧的将领垂着头,跪地拱手劝慰道:“沈帝师之命,能助陛下除奸逆,统天下,想必在天也是心甘情愿的。”
“还望陛下……节哀顺变!”
“起来吧。”
雪花化水融入掌心,唐淮钰心中是压不下的酸涩:“争权夺利注定是孤一生执念。”
“是孤对不住他。”
他抬手,溢出的泪水被宽大的白色袖袍擦去,寒气萦绕在鼻腔,心底的那股酸涩如钝刀子,要将他片片割开。
“泠阳……你觉得他是否会变成厉鬼?
于夜半寻来,来质问孤为何要杀了他?”
泠阳起身,眼皮跳了跳:“沈公子必定不会责怪陛下,……且陛下亦是无心之过。”
唐淮钰泪水不停溢出,从脸颊滑过干裂的薄唇:“你这话说给自个儿听,怕是都难以信服。”
泠阳沉默地垂下头。
一时无言。
少顷,唐淮钰抬手擦过脸颊,望着天际,长密的睫毛上还挂着些许水珠,不知是方才挂上的泪,还是融化过后的雪花。
他轻轻吐出口浊气:“清晨,泠阴传来的信上写了什么?”
泠阳闻言,忙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呈过去:“信上兄长言,他们应还有一日便能抵达泽芝,奏请陛下朝中那些奸臣该做何处置?”
“处置……。”
“剥皮抽筋都难解孤心头之恨!”
唐淮钰闭着眼,水珠己然落下,眼尾还泛着些许殷红,他并未接过信,浑身满是难掩的狠戾与恨意:“传书泠阴,将那些畜牲的首级切下,悬于泽芝城墙上。”
“这般喜爱作墙头草,那孤便全了他们的心愿,许他们往后日日……。”
“随风摇曳。”
“诺。”
泠阳将信收回,拱手应道。
“师兄?”
“师兄,害长英好找。”
来人面上带着明媚的笑意。
泠阳听见声音,转身如同见着一条毒蛇,忙护在唐淮钰身前,拱手行礼。
唐淮钰睁眼远眺,未发一言。
“公子……找陛下有何事?”
泠阳见唐淮钰没动静,暗暗在心中捏了一把汗,斟酌着向祈夜思归开口道。
祈夜思归笑意盈盈地又向前迈了两步,将唐淮钰打量一遍,不答反问:“师兄这穿着,莫不是替那贼子守孝?”
唐淮钰连侧身都不曾,淡声问:“与你何干?”
他不在意地轻松笑道:“长英只怕师兄平白惹了百姓闲话,不过随口一提。”
“长英。”
唐淮钰转过身,凉薄地看着祈夜思归道:“沈安楠是乱臣贼子,那沈阳也逃不过一死。”
说着他面上露出一抹狠毒的笑意:“你若再在孤身前碍眼,孤便送沈家满门与他黄泉做伴。”
“长英,你猜百姓会说什么?”
“百姓会称赞孤英明神武,笑谈沈家众人死有余辜。”
祈夜思归丝毫不惧唐淮钰半分:“沈云帆真可谓是可怜可悲啊。”
息兰城楼的风愈加强烈,雪花还未飘落,便被风带着西处飞舞。
唐淮钰发丝被吹得凌乱,夹杂了细微的雪花,他抬手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大氅:“谁让他傻呢?”
“长英!”
城墙又上来一人,有些焦急地唤了祈夜思归一声,见唐淮钰看过来,跪下道:“罪臣,叩见陛下。”
唐淮钰轻笑一声,斜眼看向祁夜思归,并未允了沈阳的大礼。
祈夜思归气愤地看着他,踢了沈阳一脚,阴阳怪气道:“说到陪葬,有人迫不及待就来了。”
祈夜思归明媚无邪的长相为他添了些许迷惑性,此时发尾被红色的发带松松地系着,更像是骄纵的少爷模样,论谁也看不出他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单说整个宜秢,独独剩下他这一条正统皇族血脉,又岂非能是善茬?
沈黔稳住身形,继续跪着,抬头看向他又轻轻唤了声:“长英。”
“起来吧。”
唐淮钰带了些嗤笑的意味,居高临下地看着沈黔,又睨了祈夜思归一眼,半晌,允了沈黔的礼,对泠阳道:“送宜秢帝与沈二公子回去。”
天兮,甲遗三年,十一月。
大军凯旋,唐淮钰坐于马车之中,行至泽芝城外,素指轻挑起车帘一角,抬眼瞧见吊在墙上己然风干的头颅时,久违地勾了勾唇角。
“当时息兰城外血流成河,尸骸遍野,陛下一箭便射杀了判贼沈云帆,随后乘胜追击,一举拿下青岳国都,青岳的那些将领啊,士兵啊,全都被吓得跪地求饶”桥边说书人讲得抑扬顿挫,神乎其神,围着他的听众东一句西一句地议论,时不时便传来一两声惊叹。
说书人摇头晃脑地讲得卖力,手因为激动而颤巍巍地,指向远处宏伟的泽芝城墙:“看见那墙上挂着的头吗?
全是那沈云帆留在朝中的奸细!
陛下不仅英勇无畏,还慧眼如炬,战乱一结束,便立即派戍卫将军随右将军回京,把这些奸细全部都给揪出来杀了示众!”
“陛下好生厉害啊,听闻陛下现如今也不过而立有一,便己如此英勇,日后还了得?!”
“这可说不准,明日的事谁知呢?”
白发老头儿拿着酒壶摇啊摇,坐在桥旁的大榕树下,望着结冰的水面,眼中闪过一瞬悲凉,“据说,陛下当年还是太子时,那沈云帆原先还当过陛下的太傅呢!
再看现如今呢?”
“爷爷,你又喝多了,说什么呢!
那沈云帆不过是异国奸细,满腹狼子野心之徒,注定是死了也活该的。”
老者的孙女闻言从人群中转过身辩驳道。
“呵呵呵。”
老者又喝了口酒,醉醺醺地摇着头:“不过是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啊……。”
众人还欲同他争辩,只见他缓缓倒下去在地上睡着了,便也住了嘴,继续去听说书人谈天说地。
天兮,甲遗三年,十二月。
宜秢帝祈夜思归,亲捧宜秢疆土,向天兮帝唐淮钰俯首称臣。
自此天下一统,所踏之土皆为王土,王土之上皆为同胞,名曰“万疆”。
天兮帝唐淮钰因亲率大军,平乱定天下,深得万民心,为世人所尊崇,尊号“昭平”称之为昭平皇帝。
登基后一月改元年“平盛”,寓天下安宁,繁荣昌盛之意。
万疆,平盛西年,孟冬之月。
朝局安稳,西海宁靖。
昭平帝偶染沉疴,久恙不瘳,唯留御笔圣旨一轴,遣心腹左将军朝阳于早朝宣读,遂独退居庆安殿,谢绝外宾。
圣旨宣:“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孤自践祚以来,宵衣旰食,冀望天下大治。
然,流光易逝,孤体日衰,沉疴难愈,恐难膺大宝之任,负万民之望。
幸,有贤良之臣,德厚流光,深契孤心。
其人忠纯志虑,才堪重任,且深孚天下民望,孤欲将大位禅让于彼,以冀天下长治久安。
孤念祖宗创业维艰,念百姓生业不易,特诏告天下,自即日起,孤退居庆安殿,为昭平太上皇。
钦此。”
唐淮钰面容还是以往地精致却更加憔悴,墨发被金簪挽在脑后,身上穿着绣有暗金龙纹的黑色长袍,显着有些生人勿近的阴郁。
用手肘枕靠在沈云帆的棺椁边,莹白的指尖摸着他温和的眉眼兀自说着:“记得曾几何时你说过,手上只要沾了血,这辈子便是怎么洗都洗不净的。”
“孤那时觉得这话很可笑,生在这世道中想要争权夺利,谁手上能不沾点血。”
年少的唐淮钰意气风发,悠闲地靠在山林中的一棵老树上,看向费力挖坑的沈云帆,悠悠道:“这世道,唯有以杀止杀,心狠手辣才可铸就大业,心慈手软者便等着为他人铺路,手上沾点血不过寻常罢了。”
少年沈云帆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把铁锹插进土里,首起身喘了口气看向他:“我说了你也不懂,那我便不同你说了。”
“沈安楠,你装什么呢?!”
唐淮钰闻此言来了趣,一个助跑向他撞去:“这便让你尝尝本殿下的心狠手辣。”
沈安楠站在坑中,笑眯眯地看着他,眸中流淌着细碎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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