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红颜

与秀女沈兰溪交好，用一支炭笔扶她上青云。

她知恩图报，提拔我为女官。

两年后，我又亲手将位至昭仪的她拉了下来。

1

我名宋令仪，年十七，罪臣之女。

本为掖庭洒扫宫女，十五岁时，被宫中最受宠的昭仪沈兰溪提拔为宫廷画师。

沈兰溪貌美端庄，精通六艺，擅弹琵琶。

只花了一年时间，便从秀女一路荣宠升为昭仪。

皇上无后，沈兰溪位同后宫之主。

但她只稳坐了一年昭仪之位，便被贬为良人。

位降数等，被赶出椒房殿，移居长门宫。

长门宫是冷宫，萧条至极。

里面除了或奄奄一息或精神错乱的后妃，便是寥寥数个丫鬟和太监。

我去看沈兰溪时，她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看到我，双眼骤然一亮，盈满怒意和少许希冀。

用尽浑身力气，从嘎吱作响的床板上爬起来，抓住我的手。

令仪，你为何要如此待我?

我们不是全天下最好的姐妹吗?

你为何要向陛下献美人画像?你难道忘了你能有今天全靠我吗?

她哀泣着，原本白皙嫩滑的脸颊泛出了黄。

蹭着我的手背，低低哭道: 令仪，等来年桃花开了，我给你泡茶。

你可不可以，对我好一点?

2

手背凉凉的，我缓缓抽出来。

垂眼用帕子细细地擦拭掉她染上的泪痕。

又捧着她的脸，轻柔地擦掉她脸上的泪。

沈兰溪的唇瓣泛白，微微翘起，依恋地在我的掌心蹭动。

她的脸很小，同我的巴掌差不多大。

柳叶眉，桃花眼，鼻子小巧挺翘，唇瓣似粉桃。

右眼角下有两粒小小的红痣，陡添几分魅惑。

是很乖，又让人挪不开视线的长相。

我摁着她眼角的红痣，轻声问她: 可是沈良人，你如今，还有收藏桃花茶吗?

良人二字一出，沈兰溪红了眼。

早就被她自己咬得错乱丑陋的长甲，陷进我的皮肤。

她咬牙切齿地问: 你是故意的?

你明知道我讨厌听这个称呼

3

唯一伺候她的丫鬟惊叫，猛地拉开她的手。

扯着她细细的手腕，将她甩在床上，发出一声巨响。

丫鬟跪在地上，替她道歉。

长御大人请息怒，良人近来精神不稳，时常伤人……

边说，边哽咽地磕头: 都怪奴婢，没能照顾好良人。

她涕泪涟涟，将额头磕得发红。

这是在向我表态，不愿意待在沈兰溪身边，想借我的手把她调出去。

毕竟，冷宫太苦了。

度日如年。

我勾唇，可有可无地笑了。

让宫女抬起头来，捏着她的下巴。

你记得你叫青柳，是沈良人从前最信任的大宫女。

沈兰溪两手抱头，浑身微微抽动，泣不成声。

她在床上哭成了泪人，不断摇头。

我不喜欢她，她讨厌。

你们都讨厌，都背叛我，都不把我当人。

青柳满脸濡慕，不敢直视我。

唯唯诺诺道: 良人约莫是疯疾又犯了，长御大人还是离她远些好。

若大人有什么吩咐，青柳必定为大人解忧。

我松开她的下巴，轻笑一声。

怪了，我看起来像是见不得沈良人活着吗?

说罢，我神色一肃，命令随行的宫人。

来人，把青柳的衣袖和裤腿捋起来。

青柳惊呆了，被摁着捋开衣袖裤腿。

光洁的皮肤上确实有稀疏几点青痕。

我垂眼，疑惑地问她: 不是说沈良人时常伤人?

青柳神色惊恐，试图狡辩。

我慢条斯理地在床边坐下。

伸手捻起沈兰溪的袖子，布料粗糙，将她的皮肤磨得发红。

这几年，她被养得太娇气了。

细瘦的手臂露出来，青紫交错，伤痕无数。

沈兰溪哆哆嗦嗦，抢过自己的袖子。

还似不放心一般，将浑身都藏起来，包括脸。

躲在离我最远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嘀嘀咕咕: 好丑，我好丑。

不要看，你们不要看……

我抿起唇角，猛地站起来，一巴掌将青柳扇到地上。

她即便进了冷宫，也是你的主人。

你就是这么伺候她的?

来人，将她拖出去，重打二十大板，发配至浣衣局。

我是宫廷画师，也是长御，乃后宫宫女之长，位同侍中。

调度丫鬟只是我的权利之一。

青柳不解，磕头求饶。

我听而不闻，命自己的贴身大宫女瑶玉留在冷宫。

瑶玉，你且在这里伺候沈良人，缺什么跟邀月讲。

邀月也是我的贴身大宫女。

话音刚落，沈兰溪骤然笑出声，越来越大，直至癫狂。

4

嘿嘿嘿……

哈哈哈……

宋令仪你演这么一遭给谁看?

我已经沦落到冷宫了，还能做什么?

她拍巴掌，掌心泛红，眼角带泪。

嘴角带着诡异的微笑弧度。

你根本不用专门派个人监视我

过不了多久我就会郁郁而终，像这冷宫里所有的后妃一样

我转身，往长门宫外走。

最后在门口，逆着光回头，表情藏进阴影中。

再一次问她: 沈兰溪，你如今，还有收藏桃花茶吗?

沈兰溪的疯笑戛然而止，怔怔看着我。

唇瓣蠕动，说话声又轻又迷茫。

我有……吗?

她没有。

自从离开储秀宫，她就没有闲情逸致与我一同摘花晒花，煮茶谈笑了。

只需一声令下，就会有宫女前赴后继，替她摘来最美丽最新鲜的桃花枝。

插在窗几前，枯萎后，就消失了踪影。

又换上新的花枝。

直到桃花花期过去，满地凋零，化为尘泥。

我回头，直视前路。

你没有。

是你先变的，怎么能怪我不像从前那样对你呢?

无人回应。

只有轻细的抽泣声渐行渐远。

5

我和沈兰溪，本来是很好的朋友。

至少，在掖庭时，她是把我当朋友的。

彼时她只是不愿随波逐流、清正端雅的小秀女一个。

被冷落在储秀宫也不伤心，从不把我当丫鬟。

看到我受伤，会仔细替我涂抹药膏，包扎伤口。

春三月时，会邀我同她一起收集最俏的桃花和最清亮的晨露。

只给我分享她煮的茶，每个季节，不同的花茶。

从无遗漏。

从她的十三岁，到她的十岁。

从我的十岁，到我的十五岁。

我们一起走过了五个春秋。

十岁诞辰那天，沈兰溪倚在窗前，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落寞。

我问她怎么了。

她笑了笑，如桃花绽放。

说: 都说后宫难挨，我却不觉得，你瞧，我转眼就成了老姑娘。

我诧异。

虽然记忆并不全，但我还是记得在我的时代，十岁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刚上大学，满心野望，企图画遍山川河海，美人帅哥。

怎么到这里，十岁就成了老姑娘?

我思索了好久，问沈兰溪: 你想见那个男人吗?

沈兰溪愣了愣，好笑地牵过我的手。

你在我面前这么叫也就罢了，在外面可不能口无遮拦。

我不在意，又问: 想见吗?

沈兰溪垂头，羞红了耳朵。

还是想的。

这后宫里，哪个女人不想呢?

为了她这句想，我久违地画了一幅人像。

献给长御大人。

她执掌皇帝燕寝、御幸嫔妃之事。

看了画像，顿时惊为天人。

当即唤我和沈兰溪一见。

夸我有如此才华，为何甘心当一个小小的宫女。

赞沈兰溪容貌之盛，堪比天仙，为何不早些让画师呈上画像，而让明珠蒙尘。

殊不知，画师收受秀女贿赂，才愿意画出她们的美貌。

若无贿赂，真人再美，画像也丑。

而沈兰溪，身世普通，金银财宝甚少。

也不愿随波逐流，抛弃本心。

小小的储秀宫，都这般波云诡谲，心思万千。

我没信心在古代翻云覆雨，她没信心在后宫稳坐高台。

我和她都选择了偏安一隅，不问世事。

只是，如果总落寞，不如搏一搏。

于是，我选择捡起画笔。

给她搭一座天梯，送她上青云。

当日，沈兰溪就被皇帝楚云澜召幸。

自此，一月中，沈兰溪有半月在承宠。

在沈兰溪不经意的叙述中，皇上替她做了很多事。

从位分最低的秀女，到少使、美人到充容、容华再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昭仪，沈兰溪只用了一年。

原宫廷画师被砍头，我成了新的宫廷画师。

被无数秀女后妃追捧。

然而，我并不快乐。

我见沈兰溪的次数和时间，不及从前十分之一。

好像，又回到了刚进掖庭那几年。

6

我本是现代美术生，一朝穿越为古时胎儿。

恰好这篇小说我看过。

女主是穿越女宋令仪。

父亲是丞相，权力滔天。

我身为嫡女，享受了顶好的教育。

自小便被当做皇后培养。

五岁时，我的画便誉满上京，我借此成为上京第一才女神童。

先帝曾亲自在与父亲的谈笑间说我是当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可惜，我岁时，父亲被政敌斗败落狱，家中男丁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女眷皆发配为奴为婢。

我成为宫婢，日常洒扫，被掖庭各位主子呼来唤去。

主子不爽，就拿我们这些丫鬟出气。

但也没那么难挨。

总比被砍头强千百倍。

从岁到十岁，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在掖庭小心做事，从无过错。

孤独就像空气，只要呼吸，便如影随形。

即便屏住呼吸，也会透过皮肤，深入四肢百骸。

按照原作，我本该韬光养晦，在掖庭受尽屈辱，直到二年华，于满月夜在太液池舞一曲翩若惊鸿的莲上舞。

被楚云澜不经意看见，展开一场虐心虐身的倾城之恋。

历经九九十一难，然后母仪天下，三年抱俩，五年抱仨。

但我没兴趣伺候男人，被动勾心斗角，还生一堆孩子。

我会疯掉。

为此，我从小就放弃了练舞这一选项。

成为宫女后，更是妆容朴素，常年人前低着头干活、行礼、挨打挨骂。

我敢打赌，那些主子，没人记得我的脸。

除了新选入宫的沈兰溪。

我最喜欢她眼角的那两粒痣。

她和我，都记住了彼此的脸。

我说她是掖庭最漂亮的秀女。

她说我是掖庭最可爱的宫女。

她是原作中的女配，自命清高，不愿向世俗低头。

被丑化的画像耽误，在深深的掖庭中一蹉跎就是数年。

最后匈奴自请为藩国，提出和亲，皇上选了画像最丑的她，封为公主送去匈奴。

临去匈奴前，她终于跟皇上对视，对方眼中有惊艳有后悔有愤怒。

她的眼中却有解脱过后的豁然。

拜别帝后时，她笑得端庄明媚，夺走匈奴使臣和皇帝楚云澜的视线。

和亲一事已无转圜余地，她成了皇上的一抹白月光。

永远留在匈奴，再也没有照到中原过。

原作中的女主和女配几乎是两条平行线。

即便是男主找了女配的替身，最终也没能撼动女主皇后的位置。

而我和沈兰溪，却偶然相遇相知相伴。

那样艰难的五年都一起走过来了。

怎么她成了昭仪，我成了宫廷画师，就变了呢?

我想了好久，才想起来我们之间是如何再也变不回从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