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锤落下。
不是嘭嘭的闷响,而是清脆如钟磬的一声“叮”,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在午后灼热的空气里荡开细小的波纹。
一块暗红的铁在砧上应声微颤,以毫米计地收敛了形状,火星如受惊的萤火虫,西下飞溅。
十五岁的林白赤着上身,瘦,却并非嶙峋。
汗水在他覆着煤灰的脊背上犁出亮晶晶的沟壑,下面的肌肉如钢丝绞缠,随着每一次举锤、落锤,流畅地起伏、绷紧。
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炉火与金属的咆哮早己钻进他的骨头,锻打进他的肌肉记忆。
他的手掌,指节粗大,掌心老茧厚如铜钱,能漠然握住滚烫的钢坯,也能让数斤重的铁锤在指尖翻出轻盈的花,最后精准地吻上金属的命门。
“力走三分,意走七分。”
一个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冷铁擦过静夜,清晰地将打铁的轰鸣按了下去。
老人站在阴影里。
一身深灰色旧西装,熨帖得一丝不苟,白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下巴剃得发青。
他与这煤烟弥漫、铁屑飞扬的铺子格格不入,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工业油画里,不小心滴入的一点冷静的墨。
只有那双手,暴露了一切。
它们交叠放在一根光润的黄杨木手杖上,粗粝,疤痕盘错,指关节因常年握锤而变形,如同老树的根瘤,诉说着与火铁纠缠一生的过往。
林白没有回头,呼吸甚至都没有乱。
他手腕极细微地一抖,卸去锤头的冲力,再次举起。
角度己悄然修正。
叮——!
又是一声。
更清脆,更肯定。
老人古井无波的眼底,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像淬火时那一瞬幽蓝的暗光,旋即隐没。
他微微颔首,踱到那张老旧的红木茶几旁。
茶几油腻腻的,却摆着一套光洁的白瓷茶具。
他慢条斯理地斟茶,热水冲入茶杯的声音,竟一时压过了风箱的喘息。
铁作面朝老街。
午后阳光斜照,将“铁作”的旧牌匾烤得发烫。
街上是慵懒的市声:自行车铃、小贩的叫卖、邻居的闲聊。
煤烟、汗水、铁腥味,混合成一种诚实劳动的朴素气息。
街坊们都知道,老人收的小徒弟出息了,手艺青出于蓝,打的菜刀耐用,锄头不卷刃。
卷帘门内的世界,规规矩矩。
只有当夕阳西下,将那牌匾染成血色,卷帘门半合,将市声隔在外头,某种不同的“锻造”才悄然开始。
后院的槐树愈发苍老,虬枝盘结。
树下的泥土几经翻动,又总是被精心掩盖,撒上煤渣,看不出异样。
那些客户常在深夜或凌晨出现,披着都市的阴影,穿着各式各样的外衣,带来冰冷的钢铁模块,取走淬火完毕、泛着幽蓝暗光的精密组件。
它们不是刀剑,却比刀剑更危险;它们并非农具,却决定着另一种“收割”的效率与生死。
林白早己摸清这脉搏。
这间铁作,是这座城市钢铁森林肌理下,一处微弱却关键的节点。
而他,是这节点新的、沉默的泵。
炉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少年沉静的侧脸和老人冷峻的身影。
空气里弥漫着铁腥、煤烟、还有那一缕若有若无、却异常执拗的茶香。
“今晚。”
老人的声音再次穿透沉重的空气。
林白动作未停,锤声依旧极有韵律。
但他耳廓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夜鸦’会来。”
老人啜了一口浓茶,目光落在杯中叶片的沉浮上,“那批‘柳叶’,要最后抛光。”
柳叶。
极薄,极韧,开刃无声,专为某种需要精准和寂静的“收割”而设计。
“明白。”
林白的回答混在风箱的呼吸里,听不出情绪。
他放下重锤,换上一套更精巧的工具,小锉刀、麂皮、特制的油石。
通红的炉火映照下,那薄如蝉翼的金属组件反射出冰冷而优雅的光泽,与它即将奔赴的残酷使命形成一种诡异的对比。
抛光完成。
林白用指尖最细腻的皮肤感受着那刃口的完美无瑕,然后将其小心浸入一旁的冷却油中。
嗤——一声轻响,白烟升起,带着奇特的气味。
老人不知何时己走到他身后,无声无息。
“楼上柜子里。”
老人开口,声音是一种低沉的、带着冷金属质感的平静,“有新衬衫和西装,换上。”
林白握着夹具的手,第一次,停顿了那么一刹那。
油面上的涟漪慢慢荡开,消失。
他抬起头,看向老人。
老人没有看他,目光投向窗外。
都市的霓虹初上,像一片片妖异的鳞片,闪烁着光怪陆离的色彩,与铺子里古老跳动的炉火争夺着光影的疆域。
那霓虹落在他眼底,却点不亮任何东西,只映出一片深沉的、近乎冷漠的审视。
“今晚,”老人重复道,每个字都像小锤敲打在林白的心砧上,“你跟我一起去送货。”
七年了。
这是第一次。
林白的心脏猛地撞击着胸腔,力量远超他刚才抡起的任何一锤。
一股热流窜上他的脊背,却又被另一种冰冷的控制力强行压下。
他低下头,看着油中那泛着幽光的“柳叶”,看着自己那双与年龄截然不符的、布满伤痕与老茧的手,再看向老人那一丝不苟的西装背影。
规则没变:不准打听,不准看,不准问。
但规则之外的世界,正以一种沉默而巨大的姿态,缓缓推开门扉。
“是。”
林白应道。
声音沉了下去,像锤头最终落定,带着金属的重量和决心。
他放下工具,绕过灼热的铁砧,走向通往阁楼的狭窄楼梯。
炉火在他身后跳跃,将他年轻的、己初具钢铁般线条的背影投在斑驳的砖墙上,忽明忽暗。
老人依旧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被切割成条状的都市夜空。
他端起茶杯,凑到唇边,却没有喝。
空气中,铁腥味、茶香、冷却油的气息以及一种未知的、危险却诱人的味道,混合成一种奇异而紧绷的氛围。
楼上传来了窸窣的换衣声。
老人微微侧过头,听着。
他那如老树根般盘错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手杖柄。
脚下的铁砧,冰冷而坚实。
但在这一刻,它仿佛第一次,通过某种无形却坚韧的脉络,连接到了这个庞大都市冰冷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一条更深、更暗的河流,正在无声地揭开它的河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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