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阳光好得有些刺眼,透过刚刚擦干净的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像跳跃的金色精灵。
王小啡眯着眼,最后一遍擦拭着窗台,指尖掠过那盆何渡最喜欢的薄荷,清凉的香气若有似无。
这是她们的新家。
不大,但每一个角落都浸透了希望的味道。
刷了一半的浅蓝色墙壁等着何渡周末继续挥洒创意,她说要在上面画上星星和月亮,这样即使阴天,家里也有夜空。
角落里堆着几个还没拆封的纸箱,其中一个是何渡的画具,另一个是王小啡搜罗来的各种食谱书——何渡总笑她做的饭只能算“可食用”,但每次都会吃得干干净净。
“小啡!
小啡!
快来看我找到了什么!”
何渡的声音从卧室传来,带着她特有的、阳光般的雀跃。
王小啡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放下抹布走过去。
何渡正跪在地上,从一个旧箱子里翻出一本厚厚的相册,头发有些凌乱地贴在脸颊,眼睛亮晶晶的。
“你看你看,我们第一次去看海的照片!”
何渡献宝似的指着照片。
照片里,两个人被海风吹得头发飞舞,笑得见牙不见眼,身后是灰蓝色的、波涛汹涌的大海。
那天很冷,她们分享了一杯热可可,嘴唇上都沾着可可粉,笨拙地接着吻,咸涩的海风和甜腻的可可味道混在一起,成了记忆里最特别的注解。
那时真难啊。
瞒着家人,挤在狭小的出租屋里,为了生活奔波,偶尔的浪漫都带着拮据的痕迹。
但王小啡只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暖得发烫。
她伸出手,轻轻把何渡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眷恋地触碰着她温热的皮肤。
“嗯,记得。
你差点被一个浪头卷走,吓死我了。”
“哪有那么夸张!”
何渡笑着嗔怪,抓住王小啡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我就是滑了一下,然后你就英雄救美了。”
她顿了顿,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小啡,我们终于熬过来了,对不对?
以后都会好的。”
都会好的。
这句话像一句咒语,轻轻叩在王小啡的心上。
她们经历了那么多白眼和非议,扛过了经济的窘迫,甚至差点因为家庭的阻力分开。
但现在,她们有了自己的小窝,工作也逐渐稳定,何渡的插画开始接到稳定的约稿,王小啡的项目也得了奖金。
好像所有的苦难都是为了积攒这一刻的甜。
何渡放下相册,环抱住王小啡的腰,把脸埋在她的小腹,声音闷闷的,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坚定:“等周末把小逸接过来,我们给她布置那个小房间,她肯定喜欢。
以后我们三个,永远在一起。”
小逸。
何逸。
何渡年仅七岁的亲妹妹。
父母早逝后,何渡几乎是又当姐又当妈地把小逸带大。
之前因为不稳定,小逸暂时寄住在姑姑家,如今一切安顿好,接她过来一起生活,是顺理成章的事,也是何渡最大的心愿。
王小啡心里软成一片,抚摸着何渡柔软的发顶:“好,永远在一起。”
“叮咚——”门铃响了。
“肯定是蛋糕到了!
我订了庆祝乔迁的蛋糕!”
何渡跳起来,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冲向门口,“小啡你快去拿果汁!”
王小啡笑着摇头,转身走向厨房。
冰箱里冰着何渡最爱喝的番石榴汁。
她拿出瓶子,听着身后何渡哼着歌、小跑着去开门的脚步声,还有她轻快地和外卖员道谢的声音。
一切都完美得像个梦。
一个她们苦苦挣扎了多年,终于触手可及的梦。
她拧开瓶盖,果汁清甜的香气溢出来。
然后——砰!
一声沉闷的、巨大的、绝非正常的巨响从门口传来,紧接着是尖锐到撕裂空气的刹车声,还有人群瞬间爆发的惊呼和尖叫。
玻璃瓶从王小啡手中滑落,砸在地上,粉红色的果汁和玻璃碎片炸开,像一朵诡异而残酷的花,溅湿了她的裤脚。
那声巨响还在她耳膜里轰鸣,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她自己剧烈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腔,震得她浑身发麻。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房门大开,刺眼的阳光涌进来,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扭曲的光带。
光带的尽头,那个她最爱的人,倒在门口,鲜红的、刺目的液体正从她身下蔓延开来,迅速吞噬着门口那块她们一起挑选的、带着小向日葵图案的欢迎地垫。
那个漂亮的蛋糕盒子摔在一旁,奶油和蛋糕胚糊了一地,混合着那片不断扩大的、粘稠的暗红。
何渡的眼睛还睁着,望着王小啡的方向,里面的光亮像被风吹熄的蜡烛,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空洞和一丝未来得及消散的茫然。
时间凝固了。
空气凝固了。
王小啡的呼吸凝固了。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
她想冲过去,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视野里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那片不断扩散的红,和何渡迅速失去血色的脸。
“渡……”一个破碎的音节终于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门外是混乱的人声,有人在大声打电话叫救护车,有人在惊恐地议论。
但这些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王小啡终于找回了对身体的一点点控制权,她跌跌撞撞地扑过去,膝盖重重地跪在冰冷的、沾着果汁和玻璃碴的地板上,她却感觉不到疼。
她颤抖着手,想要去碰何渡,却不知道该碰哪里。
那身她早上刚帮何渡穿上的、印着小雏菊的黄色连衣裙,正在被血色浸染。
“渡……何渡……你看看我……”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大颗大颗地砸在何渡逐渐冰冷的脸上,混入那片血色之中。
何渡的嘴唇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有一丝微弱的气息逸出。
她的眼睛彻底失去了焦点。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划破小区的上空。
混乱。
苍白。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得让人作呕。
医院走廊的灯光白得惨淡。
医生和护士匆忙的身影,冰冷的术语,摇头,歉意的眼神。
“……伤势太重……颅内大量出血……脏器破裂……我们尽力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王小啡早己麻木的神魂上。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一点点滑坐到地上,蜷缩起来。
世界是一片嗡嗡作响的虚无。
何渡最后那个亮晶晶的眼神,和倒在血泊中空洞的眼神,在她脑海里交替闪现,撕裂着她每一根神经。
死了。
那个说“以后都会好的”何渡。
那个说要一起画星星月亮的何渡。
那个像阳光一样照亮她所有阴霾岁月的何渡。
那个她爱逾生命、历经千辛万苦才终于能紧紧拥抱的何渡。
没了。
就这么轻易地,荒诞地,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被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带走了。
巨大的、黑色的、令人窒息的悲痛像海啸一样将她彻底淹没。
她恨不得就此沉没,跟随那道消失的光而去。
殉情的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上她的心脏,诱惑着她,给予一种扭曲的解脱承诺。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黑暗完全吞噬时,一个更加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穿透了麻木的屏障,在她一片死寂的脑海里响起。
是昨天夜里,何渡靠在她怀里,看着手机上小逸的照片时说的话。
“小啡,如果我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好小逸。
她只有我了……现在,也只有你了。
答应我,好吗?”
当时她觉得不吉利,还嗔怪地捂住了何渡的嘴。
可现在……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镣铐,又像是一根从悬崖上垂下的、纤细却坚韧的绳索,死死地捆住了她,将她从那片致命的黑色海洋里,一点点、残忍地拖回现实。
她不能死。
她答应了何渡的。
小逸……何逸……那个才七岁,笑起来眼睛弯弯像月牙,和何渡有几分相似的小姑娘。
她刚刚失去了世界上唯一的至亲姐姐。
她怎么办?
无尽的痛苦和沉重的责任像两座大山,轰然压在她的肩上,几乎要将她的脊梁压断。
她蜷缩在医院冰冷的地板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身体里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呼啸的冷风从中穿过,带走所有温度,只剩下彻骨的寒和麻木的空洞。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个瞬间失去所有温度和色彩、只剩下血腥味和死亡阴影的“家”的。
她站在门口,看着地板上那片己经变成暗褐色的、无法彻底清洗干净的血迹,看着那块被扔在角落、被血和奶油污损的小向日葵地垫,看着那盆孤零零的、依然散发着清凉气息的薄荷。
世界在她眼前碎裂、崩塌,然后重组为一个没有何渡的、灰暗的、绝望的炼狱。
而她的刑罚,是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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