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沉重地压在这个不再有欢声笑语的房子里。
时间失去了流动感,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凝固的琥珀中艰难爬行。
王小啡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那是何渡平时最喜欢窝着看书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或许只是幻觉的气息。
她没有开大灯,只有一盏昏暗的落地灯在角落投下一小圈模糊的光晕,反而让房间的大部分区域陷入更深的阴影,包括地板上那片无法忽视的暗色。
何逸没有进给她准备的那个小房间。
她抱着那只旧小熊,缩在离门口最近的单人沙发里,小小的身体深陷进去,几乎要被黑暗吞没。
她一动不动,睁大了眼睛,警惕地、茫然地注视着昏暗中的一切,尤其是那个变得陌生的王小啡。
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偶尔,极其偶尔,当王小啡的呼吸因为无法抑制的心碎而骤然加重,变成一声短促的、被强行咽回去的哽咽时,或者当何逸在长时间的僵持后,因为恐惧和悲伤控制不住地轻轻抽泣一声,又立刻死死咬住嘴唇忍住时,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才会被短暂地打破。
然后,是更深更重的死寂。
王小啡知道何逸在害怕,在哭。
那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像针一样扎在她麻木的神经上。
何渡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回响:“照顾好小逸……” 她应该去抱抱她,去安慰她,告诉她别怕。
可是她的身体像被冻住了,血液都是冰冷的。
她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所有的能量都用来抵御那铺天盖地的黑色浪潮,用来维持这具空壳不至于立刻分崩离析。
任何一点额外的情绪和动作,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且,如何去安慰?
她自己就是这巨大悲伤和恐惧的源头之一。
她甚至无法正视那双和何渡如此相似、此刻却盛满孩童惊惧的眼睛。
安慰?
她配吗?
她连自己都守护不好。
于是她只是更深地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膝盖,试图屏蔽外界的一切,包括那个小小的、需要她的受害者。
何逸看着那个蜷缩成一团、对她不闻不问的身影,心里的害怕和委屈像潮水一样上涨。
这不是她认识的小啡姐姐。
姐姐去哪里了?
这个冰冷的人是谁?
为什么没有人来抱抱她?
为什么家里变得这么可怕?
她想姐姐,想得心口都疼了,可是姐姐不见了……巨大的无助感包裹了她,她只能更紧地抱住怀里唯一熟悉的小熊,那是姐姐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
这一夜,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两个人,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无法跨越的深渊,各自在痛苦的冰海里沉浮。
第二天,阳光再次毫无怜悯地照射进来,清晰地照亮房间里每一粒尘埃,也照亮了那无处不在的、何渡生活过的痕迹,以及那片凝固的悲剧证明。
王小啡几乎是睁着眼熬到天亮的。
她僵硬地起身,没有看沙发角落里的何逸一眼,径首走向厨房。
她需要做点什么,履行“照顾”的责任。
厨房里,昨天打翻的狼藉还在。
她视若无睹,从冰箱里拿出面包和牛奶,机械地放到桌上。
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人。
“吃早饭。”
她对着空气说,声音沙哑平板。
何逸慢慢地从沙发上挪下来,小心翼翼地走到餐桌边,却不敢坐下,只是站着,看着那些食物,又看看王小啡。
王小啡没有催促,也没有给她倒牛奶,只是站在那里,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
最终,何逸伸出小手,拿了一片干面包,小口小口地啃着,食不知味。
敲门声响起。
不是很急促,带着试探性的礼貌。
王小啡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走过去开门。
是隔壁的一位老太太,手里端着一盘还冒着热气的蒸糕,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同情。
“小王啊……”老太太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快速地在屋内扫过,看到缩在餐桌旁小小的何逸时,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怜悯,“唉……真是……造孽啊……听说……节哀顺变。
做了点吃的,给孩子……也给你……”王小啡的目光落在蒸糕上,没有看老太太的眼睛,也没有说话。
过了几秒,她默默地伸出手,接过了盘子。
动作机械,没有任何表示,连一句“谢谢”都没有。
老太太似乎也预料到了,叹了口气:“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说一声……”她又看了一眼吓得低下头不敢看她的何逸,摇摇头,转身离开了。
王小啡关上门,端着那盘蒸糕走到餐桌前,放在何逸面前,依旧一言不发。
何逸看着那盘陌生的食物,又看看王小啡毫无表情的脸,没有动。
她害怕任何改变,害怕任何来自外界的东西。
王小啡也没有劝。
她只是站在那里,仿佛完成任务一样看着何逸,然后又陷入了自己的呆滞。
那盘蒸糕最终慢慢变冷,变硬。
日子就这样变成了一种灰色的、凝固的循环。
王小啡保持着家里的一切原样。
何渡的画架还支在客厅角落,上面有未完成的星空;她的拖鞋并排放在床边;她的杯子还放在茶几上,里面甚至有半杯没喝完、早己变质的水;她的衣服挂在衣柜里,散发着渐渐淡去的、她常用的那款洗衣液的香味。
这个家,时间仿佛在何渡离开的那一刻停止了。
每一件物品都在无声地尖叫着诉说她的存在,也宣告着她的缺席。
这对王小啡来说是一种凌迟般的痛苦,但她固执地维持着,仿佛动任何一样东西,都是对何渡的二次背叛,都会让那本就模糊的影像变得更加遥远。
但对于何逸来说,这个凝固的纪念馆无异于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牢笼。
姐姐的气息无处不在,提醒着她失去的痛苦。
每一个角落似乎都藏着那天的恐怖记忆。
而王小啡,像这个纪念馆里一个沉默的、冰冷的守卫,她感受不到丝毫活人的温暖和安慰。
她越来越沉默,越来越畏缩。
她不敢碰姐姐的东西,甚至不敢靠近姐姐常坐的位置。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老鼠,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在房子里移动时都踮着脚尖。
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那个单人沙发里,或者躲进那个几乎空荡荡的、属于她的小房间——虽然那里也没有安全感。
王小啡履行着她的责任。
她会准备食物,虽然常常简单到近乎敷衍;她会洗衣服,会把何逸干净的衣服叠好放在床边;她会送何逸去上学,接她放学,但一路上沉默得像一块会移动的石头。
她看到何逸日益消瘦的小脸,看到她眼底的恐惧和悲伤,看到她对自己小心翼翼的躲避。
何渡的托付像警钟一样时常在她脑中敲响,带来一阵尖锐的负罪感。
偶尔,在极其短暂的瞬间,比如看到何逸某个侧脸的弧度,或者她低头时睫毛垂下的阴影,王小啡的心脏会猛地一缩,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冲动——想叫出那个名字,想伸手去抚摸那个熟悉的轮廓。
但每次,都在最后一刻硬生生刹住。
随之而来的是更汹涌的自我厌恶和恐慌。
她不能……她不能再弄混了。
她是王小啡,她在照顾的是何逸,是何渡的妹妹。
这种挣扎和克制耗尽了了她本就不多的心力,让她更加疲惫和麻木,也让她更加无法给予何逸真正需要的、活人的情感连接。
她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分享着同一份巨大的悲伤,却被困在各自孤绝的星球上,无法靠近,无法取暖。
死亡的阴影和过往的痕迹,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她们之间,日益高筑。
何逸开始在学校里出现问题。
老师注意到这个曾经活泼爱笑的小姑娘变得异常沉默、注意力不集中,有时甚至会无缘无故地掉眼泪。
但她拒绝沟通,问什么都只是摇头。
王小啡接到了老师的电话。
听着电话那头委婉的询问,她握着话筒,手指冰凉。
她该说什么?
她能说什么?
说孩子的姐姐死了,而监护人是个活在坟墓里的行尸走肉?
她只是干涩地回了句:“知道了。
我会注意。”
然后匆匆挂了电话。
电话挂断后,她久久地站在原地,目光落在何渡常坐的那张沙发上,仿佛看到她正窝在那里,笑着对自己说:“小啡,我们要让小逸快快乐乐的长大啊……”痛苦排山倒海般袭来。
她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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