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沛霖不紧不慢走在街中,赖令心中虽急,无奈有求于他,只好耐住性子,几次缓下脚步与其并肩。
未行多远,苗沛霖目光落在了街角一处茶摊上,微微笑道:“赖大人,苗某赶了半天路,又惊了这一场,要不先在这里歇歇脚,喝碗粗茶解解乏吧!”
说罢也不等回应,便径自招呼妻女一同在茶摊外长凳上落了座。
赖令见状只得一同坐下,言语中带些埋怨,“本县等了半天,正好也是唇干口燥。”
茶摊老板麻利地端上几碗茶,苗沛霖不紧不慢喝了几口,这才解释道:“赖大人,今日苗某之所以来迟,只因在城郊望见凤凰山,一时心血来潮,便带她娘俩登了上去。”
赖令不明所以,只好问道:“这山上风景可好?”
苗沛霖笑道:“不过是一座光秃秃的石峰罢了……顶上筑有一座石台,相传春秋时秦穆公有一掌上明珠,唤作弄玉,喜远足,善吹笙,有一日游历至此,吹起玉笙,竟然引得一只凤凰从天而降与其共鸣……”赖令问道:“难道此台便是凤台县名出处?”
苗沛霖点头道:“应是如此吧……”赖令无心谈论典故,硬着头皮笑道:“苗大先生,这凤凰山确实是个游玩的好去处,不过……好像与御捻关系不大吧?”
苗沛霖摇了摇头,眼神锐利起来,“赖大人此言差矣!
凤凰山可不是寻常的游玩去处,它,是个绝佳的烽燧之所!”
“烽燧之所?”
赖令一怔。
“没错!”
一旁徐红叶接过话头,“山顶石台视野开阔,既能望见对岸十多里开外的官道,还能将城东一带尽收眼底。
虽不及西南八公山高,却胜在离河道近,捻党不管是走水路还是旱路,都能提早发觉!”
赖令眼睛一亮,方才疑虑顿时烟消云散,他猛一拍大腿,“妙啊!
苗大先生、夫人,真乃高见!
本官愚钝,竟未想到此处可设烽火台!”
苗沛霖见他来了兴致,问道:“大人可带着地图?”
赖令几日来常备不怠,图不离身,赶忙从袖中掏出地图,飞快铺在木桌上。
苗沛霖伸出手指,精准地点在图中一个位置,正是淮上津要——峡山口。
“大人请看,”苗沛霖神色凝重:“从峡山口到凤台县城,这一段路看似平常,实则生死攸关,无论捻党从哪个方向来犯,这里都是最好最快的撤离路线!”
“撤离路线?”
赖令瞬间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
苗沛霖继续指道:“这几处烽火台,加上凤凰山石台,正好每隔十里一处,派人时刻值守,一有风吹草动,马上点火放烟。”
徐红叶伸出手指蘸了茶水,在图中飞快画了两道,补充道:“大人,还有!
靠近河道这个位置需要增加两处壕沟,一定要深挖,插上削尖的木桩!
一来可以防止捻党来袭先占渡口,二来撤离时也可挖通河道引水阻滞捻党追击。”
“这,先生跟夫人的意思是……不打了?
捻党一来就弃城逃跑?”
赖令一脸错愕。
徐红叶点点头,正色道:“这是最坏的打算,也是最好的办法,走为上策!”
苗沛霖愁眉苦脸道:“实不相瞒,半个月前苗某才去了一趟涡阳县,仅是雉河集就聚集了上万捻党!
敌众我寡,毫无胜算!
做此准备实属无奈之举啊!”
赖令试探问道:“苗大先生,听说你与那捻党大趟主张乐行有旧,倘若捻党来犯,你出面斡旋一番,能否将其劝退?”
苗沛霖面露难色:“赖大人太高看苗某了!
淮北旱涝并涂,饥荒连年,这人一旦饿红了眼,哪里还顾得上情面?”
“唉!
这倒也是……”赖令垂头丧气。
这时,正在埋头吃点心的苗景花突然嗤嗤轻笑。
徐红叶轻拍桌子,低声斥责,“景花,不得无礼。”
苗景花满不在乎,清了清嗓子发问:“爹娘,县老爷,你们怎么知道捻党非要造反?
两淮那么大,造了反还非得来打凤台?”
三人一阵沉默。
苗景花首言道:“涡阳与凤台还隔着一个蒙城呢!
两淮谁人不知张家与蒙家是死对头?
捻党就算造反了,要打也得先打蒙城,总不能不讲道理也不讲次序吧?”
苗沛霖与徐红叶面面相觑,眼神里满是自嘲,一边忧心全局,一边出谋划策,竟然完全把张乐行与蒙时中之间的恩怨忘个干净!
赖令也是暗骂自己糊涂,未雨绸缪虽然是件好事,倘若太过兴师动众,捻党反倒没了动静,自己难免有拿着鸡毛当令箭之嫌。
况且上一任知县就是打着御捻的旗号,西处募捐,中饱私囊,从而引起民愤被革职查办的。
想到这里,赖令稍微定了定神,问道:“苗大先生,令媛所言确有道理。
依你对张乐行的了解,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造反吗?”
“难说……”苗沛霖思索片刻道:“张乐行虽是捻党大趟主,造不造反却非他一人可决。
其余几名趟主各怀鬼胎,比如五趟主刘永敬,便与张乐行不和,一心想被朝廷招安,博个官位光宗耀祖。”
赖令一拍前额,忙道:“说起招安,河南那个捻党趟主李昭寿,去年不也是集结了数千人马围困开封府,气势汹汹要造反,结果朝廷一纸招安,立马倒戈效命了!”
苗沛霖笑道:“是啊,这年头,有些人造反的初衷,竟是为了被招安,可悲可笑!”
赖令干笑几声,灵光一闪,问道:“苗大先生认为这张乐行能被朝廷招安吗?”
苗沛霖当即摆手,笃定道:“不可能!
张乐行与其他人不一样,绝无可能被招安!”
苗沛霖十分了解张乐行的为人,张家乃是涡阳县数得上的大户人家,家有几十顷良田,还有粮行糟坊等行当,本能一辈子锦衣玉食享之不尽,他却毫不犹豫的入了捻,扶危济困,仗义疏财。
不但交了一大帮泥腿子朋友,更是向来不屑与官绅往来,这样的豪迈之士,岂会为荣华富贵而折腰?
赖令暗自思忖:照这个势头,捻党就算此时不反,迟早也得反!
县里的几处团练一盘散沙,倘若德高望重的苗沛霖兴办了团练,没准就能把各处团练都聚拢起来了!
到时捻党来犯,齐心合力上阵,说不准还能抵挡一番!
想到这里,赖令重拾希翼,试探问道:“苗大先生难道没有兴办团练的想法?
以先生威名,岂不是一呼百应,信手拈来!”
苗沛霖早己料到赖令会有如此提议。
以他如今的名望和关系,若想办团练确实不难,甚至可以说轻而易举。
然而眼见朝廷腐朽、官吏贪婪,捻党虽然不乏仁义之士,却也鱼龙混杂,卷入其中,无非就是给乱世添了一把火,两淮只会更加混乱!
他微微一笑,连连摇头,“苗某一介书生,哪有什么能耐办什么团练?
此事,大人还是另择贤能吧!”
赖令心有不甘,正想列举厉害,晓以大义,继续劝说一下。
却见苗沛霖望了眼天色,起身拱手道:“赖大人,时辰不早,苗某该告辞了。”
赖令急忙拦道:“先生且慢,衙内己备下酒菜,兴办团练之事,边吃边聊如何?”
苗沛霖推辞道:“不必了,外出一整日,又爬了山,这娘俩己经累了。
改天有余暇了,苗某再来叨扰。”
苗景花何等机灵,当即心领神会,不失时机地打了个哈欠,拉着徐红叶衣袖央求道:“娘,女儿又累又困,才不想吃什么酒菜,咱们赶紧回家去吧!”
徐红叶见女儿作态,也是顺势起身告辞,“赖大人,小女顽劣,让您见笑了,多谢款待,告辞了!”
赖令见状只好作罢,强颜欢笑,“哪里哪里……既然如此,本官就不强留了,咱们日后再聚!”
待到苗沛霖一家匆匆而去,赖令敛起笑容,重重叹气,悻悻回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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