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里的两元钱纸币，像一块烧红的炭，熨烫着林晚的大腿皮肤，也灼烧着她的决心。
她没有立刻回家。
王翠花此刻肯定还在为那两块钱肉疼（虽然这钱根本不是她的），以及琢磨着怎么从她身上榨取更多劳动力。
林大宝估计也醒了，正享受着“皇帝”般的早餐待遇。
她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消化重生的震撼，来规划下一步的行动，更重要的是，来平复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面对仇人时沸腾的杀意。
她信步走在九十年代初的厂区宿舍区。
低矮的楼房，斑驳的墙壁上刷着白色的标语——“只生一个好”、“计划生育利国利民”。
院子里拉着晾衣绳，挂满了床单、衣服，在夏日的微风中飘荡。
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声、大人们吆喝吃饭、闲聊家常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又嘈杂的生活气息。
这一切，熟悉得让她心头发酸。
她走到宿舍区中心的小花坛边，找了个树荫下的石凳坐下。
目光看似随意地打量着周围，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两块钱，太少了。
就算加上她之前省吃俭用攒下的几块压岁钱，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五六块钱。
这点钱，做不了什么大生意。
国库券！
她立刻想到了这个。
印象中，就是这两年，很多人利用异地国库券的价差牟利，积累了第一桶金。
但她这点本钱，连一张大额国库券都买不起，而且去外地需要路费和生活费，根本不现实。
股票认购证？
那是90年底91年初在上海的事情，距离现在还有段时间，而且需要本金和魄力，目前也不适合她。
摆地摊？
这似乎是眼下最可行、门槛最低的选择。
但她需要好好考察一下，卖什么？
在哪里卖？
启动资金需要多少？
怎么能尽快滚起雪球？
她正凝神思索，一个清脆又带着点娇嗲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像一块甜腻的糖，猝不及防地塞进了她的耳朵：“晚晚！
果然是你！
大早上一个人坐这儿发什么呆呢？”
林晚的脊背瞬间僵首！
这个声音……哪怕化成灰，她也认得！
苏晴！
她最好的“闺蜜”！
前世笑着将她推入深渊的刽子手之一！
一股冰冷的、粘稠的恨意如同毒蛇，倏地从心底窜起，首冲头顶。
她的指甲猛地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才勉强压下了那股立刻扑上去撕碎对方的冲动。
不能急！
林晚！
冷静！
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脸上僵硬的表情软化下来，甚至努力挤出一丝前世那种略带羞涩和依赖的笑容，这才转过头。
阳光下，苏晴穿着一件时下最流行的的确良碎花连衣裙，裙摆到膝盖，露出两截白皙的小腿。
脚上是一双白色的塑料凉鞋。
她头发梳成高高的马尾，脸上带着明媚灿烂的笑容，看起来青春又活力。
她手里还拿着两支红豆冰棍，很自然地递了一支给林晚：“喏，请你吃！
刚买的，再不吃就化了。”
看，多会做人。
一点小恩小惠，前世就把她感动得稀里哗啦，觉得苏晴是天底下最好、最大方的姐妹。
林晚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翻涌的寒冰，伸手接过了冰棍，声音尽量放得轻软：“谢谢晴晴。
我……我就是没事出来坐坐。”
“高考完了就是轻松呀！”
苏晴挨着她坐下，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咬了一口冰棍，含糊不清地说，“你考的怎么样？
我觉得我数学最后那道大题肯定做错了，愁死我了。”
她嘴上说着愁，眉眼间却并无多少真的担忧，反而带着一种隐晦的炫耀。
林晚记得，苏晴这次高考超常发挥，数学成绩尤其好。
“我也就那样吧，好多题不会。”
林晚模仿着前世怯懦又不自信的语气，小声回答。
“哎呀，别担心啦！
反正都考完了，想也没用！”
苏晴挥挥手，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随即话锋一转，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林晚，“对了晚晚，跟你说个事儿呗？”
来了。
林晚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好奇的表情：“什么事啊？”
“就是……嗯……”苏晴做出几分羞涩的样子，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秦伟……你还记得吧？
三班的那个，长得挺白净，戴个眼镜，学习挺好的那个。”
秦伟！
这个名字像一根毒针，狠狠扎进林晚的神经！
她握着冰棍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冰冷的糖水顺着木棍流下来，粘腻地沾在手指上，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嗯……有点印象。”
她极力控制着声音的平稳。
“他呀！”
苏晴凑近她，压低声音，像是在分享什么天大的秘密，“他好像对你有意思哦！”
林晚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是真实的震惊——不是惊喜，而是被这无耻言论震惊到的生理性厌恶！
苏晴却把她的反应误解成了害羞和难以置信，更加起劲地说：“真的！
我没骗你！
昨天我们不是在小公园碰到他了吗？
后来他偷偷问我你来着，问你考得怎么样，平时喜欢干什么……还夸你文静，长得好看呢！”
苏晴说得眉飞色舞，努力扮演着一个为闺蜜桃花运开心的好姐妹角色。
林晚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前世，就是这样！
苏晴不断地在她耳边灌输“秦伟喜欢你”、“秦伟人多好”、“秦伟将来肯定有出息”的观念，一步步把她推近那个伪君子精心编织的陷阱！
她记得那次小公园“偶遇”，根本就是苏晴和秦伟早就设计好的！
秦伟那看似老实羞涩的眼神背后，藏满了算计和衡量！
他哪里是看她文静好看，他看中的是她看起来“好控制”，以及她家虽然不富裕但好歹是双职工家庭（比他家条件好点），或许还能有点利用价值的背景！
“他……他怎么会……”林晚低下头，用吃冰棍掩饰脸上的冰冷，声音细若蚊蚋，扮演着不知所措。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苏晴拍了她一下，语气带着怂恿，“秦伟人多好啊！
学习好，脾气也好，将来肯定能考上好大学，有出息！
比咱们厂里那些就知道瞎混的强多了！
晚晚，你要是跟他好了，以后可就享福了！”
看，多么“真心实意”的为她打算。
林晚心里一片冰封的荒原，只有恨意的野火在疯狂燃烧。
她正想着该怎么不引起怀疑地搪塞过去，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带着刻意营造的温和与腼腆：“苏晴，林晚，你们都在啊？”
林晚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这个声音……是他！
她缓缓抬起头，看到秦伟正朝着她们走过来。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短袖衬衫，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略带羞涩的笑容，手里还拿着几本看起来像是复习资料的书。
人模狗样！
衣冠禽兽！
林晚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前世他搂着苏晴，用轻蔑眼神看着她的画面，闪过那封匿名信上冰冷的字句，闪过自己咳血而亡时的凄惨绝望！
杀了他！
现在就想杀了他！
巨大的恨意冲击着她的理智，她的牙齿死死咬住口腔内壁，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才让她维持住了表面的平静。
“呀！
秦伟！
说曹操曹操到！”
苏晴惊喜地叫起来，连忙站起身，对着秦伟挤眉弄眼，“正跟晚晚说起你呢！”
秦伟走到近前，目光落在林晚身上，眼神显得格外专注和真诚，甚至还恰到好处地泛起一丝红晕：“说我什么了？
没……没说我的坏话吧？”
他挠了挠头，一副老实笨拙的样子。
演技真好。
不去当演员真是屈才了。
林晚冰冷地想。
“当然是说你好话啦！”
苏晴抢着回答，然后推了林晚一下，“对吧，晚晚？”
秦伟看向林晚，把手里的冰棍递过来一支——和蘇晴買的一模一樣的紅豆冰棍：“林晚同學，請你吃冰棍。”
又是冰棍。
前世，她就是被这廉价的冰棍和虚伪的关心打动的。
林晚看着那支递到眼前的冰棍，没有接。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苏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秦伟举着冰棍的手也顿在半空，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和不悦。
这跟他预想的不一样。
按照苏晴的说法，林晚性格软弱，内向害羞，应该会红着脸接过，然后小声说谢谢才对。
林晚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秦伟，声音不大，却清晰无误：“谢谢，不用了。
我刚吃过了，苏晴请我的。”
她晃了晃手里快要化完的冰棍。
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的羞涩和扭捏。
秦伟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举着冰棍的手收回去也不是，不收回去也不是，尴尬地悬在那里。
他下意识地看了苏晴一眼。
苏晴立刻打圆场，一把接过秦伟手里的冰棍：“哎呀，晚晚不吃我吃！
正好一支不够解馋呢！
秦伟你也太贴心了吧！”
她试图用夸张的笑声缓解尴尬。
秦伟顺势下了台阶，但看着林晚的眼神己经带上了几分审视和疑惑。
这个林晚，好像和蘇晴描述的不太一样？
难道是因为高考没考好，心情不好？
他试图找回场子，推了推眼镜，语气更加温和：“林晚同学，高考完了有什么打算吗？
如果想复读的话，我那里有一些复习资料，可以借给你。”
他晃了晃手里的书，展示着自己的“友善”和“乐于助人”。
如果是前世的林晚，听到这样的话，一定会感激涕零，觉得他真是个好人。
但现在，林晚只觉得讽刺。
他无非是想借此拉近关系，更方便控制和利用她。
“谢谢，不用了。”
林晚再次拒绝，语气依旧平淡，“资料我家里都有。
至于打算……还没想好，可能先帮家里干点活吧。”
她的话滴水不漏，态度疏离而客气，完全不像一个会对“爱慕者”怀春害羞的少女。
秦伟彻底接不上话了。
他准备好的所有说辞，在林晚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面前，全都派不上用场。
他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挫败感和……一丝极淡的不安。
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苏晴也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她看看林晚，又看看脸色不太自然的秦伟，心里急得不行。
这林晚今天是怎么了？
吃错药了？
平时不是挺好哄的吗？
她赶紧又跳出来暖场，扯开话题：“哎呀，不说这个了！
秦伟，你刚才说有什么事来着？”
秦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不快，重新挂起笑容，对林晚说：“其实也没什么事。
就是……听说河边今天晚上有聚会，好多同学都会去，挺热闹的。
你们……要不要一起去玩玩？”
河邊聚会！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
她记得这个聚会！
前世她就是被苏晴硬拉着去了。
聚会没什么特别，但结束后没多久，厂区里就开始流传一些关于她的风言风语，说她“玩得很开”、“和好几个男生拉拉扯扯”、“不像表面上那么老实”。
现在想来，这根本就是苏晴和秦伟计划好的第一步！
先败坏她的名声，让她孤立，这样以后秦伟的“追求”和“接纳”才会显得更加“情深义重”，她也才会更加死心塌地！
恶毒！
真是恶毒至极！
苏晴立刻积极响应：“去啊去啊！
当然去！
晚晚，我们一起去吧！
整天待家里多没意思！”
她使劲摇晃着林晚的胳膊，试图用撒娇让她答应。
秦伟也期待地看着林晚，眼神里带着鼓励。
林晚抬起头，看着苏晴那双写满“期待”和“为你好的眼睛，又看了看秦伟那伪装得无懈可击的“真诚”脸庞。
然后，她轻轻地、却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就不去了。”
她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
“为什么啊？”
苏晴失声叫道，满脸的不可思议。
秦伟也皱起了眉头。
林晚垂下眼睫，声音柔柔弱弱的，说出来的话却像软刀子：“我妈说了，女孩子晚上去河边那种地方……不安全。
而且，我跟他们也不太熟，去了也挺尴尬的。”
她顿了顿，抬起头，目光“真诚”地看向苏晴，反而劝道：“晴晴，你……你最好也别去了吧？
听说那边晚上挺乱的，上次还有小混混打架呢。
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不是最爱扮演“好姐妹”吗？
那我就比你更“关心”你。
苏晴一下子被噎住了，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没想到林晚会拒绝，更没想到她会反过来“劝”自己！
这话让她怎么接？
难道说“我不怕混混”或者说“我就爱去乱的地方”？
秦伟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
林晚这话，不仅拒绝了他，连带着把聚会和去聚会的人都隐隐贬低了“不安全”、“乱”、“小混混”。
他盯着林晚，试图从她那张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纯然关切的脸上看出一丝伪装的痕迹。
但他失败了。
眼前的林晚，眼神清澈，表情坦然，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听从母亲教诲、担心好友安全的乖乖女。
难道是他和苏晴想多了？
她真的只是胆小不敢去？
“呵呵……也，也是哦。”
苏晴干笑了两声，表情极其不自然，“阿姨考虑的也对……那，那我再想想吧……”她没法再坚持了，再坚持就显得她别有用心了。
秦伟抿紧了嘴唇，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林晚的眼神，变得更加深沉和探究。
气氛彻底冷了下来。
三人各怀鬼胎地沉默着。
最后，还是苏晴受不了这尴尬，拉着秦伟匆匆说了句“我们再商量一下聚会的事，晚晚你先回家吧”，便几乎是落荒而逃。
林晚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人有些仓促的背影，嘴角那丝伪装出来的怯懦和关心缓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冰冷彻骨、带着血腥味的弧度。
阳光下，她慢慢舔掉唇边融化的冰棍糖水。
甜的。
但她的心，早己被仇恨的苦酒浸透。
第一个回合，勉强算是平手吧。
她成功地没有踏入第一个明显的陷阱，并且让那两人第一次产生了疑虑和不确定。
但这还远远不够。
她转过身，不再看那两人消失的方向，步伐沉稳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战斗的号角，才刚刚吹响。
她需要更多的资本，更需要……耐心。
回到家门口，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王翠花高昂的抱怨声和林大宝不满的嚷嚷声。
“……凭什么不给我买！
我们同学都有！
那个新出的游戏机卡带才十五块钱！
你就知道给你闺女攒钱！
她一个赔钱货攒钱干嘛！”
“放屁！
我什么时候给她攒钱了！
那死丫头指不定把钱藏哪儿了！
等我翻出来……”林晚推门的手顿了一下，眼神瞬间冷冽如刀。
看来，家里的风波，也从未停歇。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上前世那种逆来顺受的、略带惶恐的表情，推开了家门。
“妈，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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