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里的寂静被一声巨响撕碎时，沈砚秋正蹲在一丛被踩倒的蕨类前。
她几乎是瞬间弹起，双剑己握在手中，刚才还带着疲惫的眼神骤然清明——这不是打斗声，是火药炸开的闷响，带着股硫磺味，混在草木气里格外刺鼻。
“这边。”
苍衍的声音难得带了点急促，手里的树枝剧烈地抖动起来，顶端的嫩叶首指左前方。
两人没再说话，一前一后往声响处赶。
沈砚秋的脚步比刚才快了许多，尽管腿还有些发沉，但多年的江湖本能让她忘了疲惫。
越往前走，空气里的味道越难闻——先是淡淡的腥气，很快变成腥臭，像把一整条死鱼摊在太阳下晒了三天，还混着引魂木那股腐木似的恶味，熏得人鼻腔发疼。
穿过最后一片灌木丛时，眼前豁然开朗——是片不小的湖面。
原本该是碧绿色的湖水此刻黑得像墨，水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死鱼，白肚皮翻着，层层叠叠挤在一起。
湖岸的几间木屋塌了一半，木片和碎石溅得到处都是，显然是刚才的爆炸所致。
万幸的是，看不到半个人影。
沈砚秋松了口气，目光立刻扫向湖面。
死鱼堆里没有活物，爆炸的痕迹集中在湖岸东侧，像是有人在那里引爆了什么。
苍衍站在岸边，闭着眼，青灰布衣的袖口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他不像在观察，更像在“听”——用一种沈砚秋看不懂的方式，捕捉着空气里的气息。
片刻后他睁开眼，眉头微蹙：“引魂木的气息很淡了，执念不在这附近。”
沈砚秋刚要开口，就见他举起了手里的树枝。
不是指向某个方向，而是轻轻往湖面一点，嘴里念起了短句。
那不是她听过的任何方言或咒语，音节清浅，像雨滴落在树叶上，又像石子投入深潭。
话音刚落，湖面上方突然凭空出现了一张大网。
不是寻常的渔网，网眼细密，颜色像初春的新绿，边缘还泛着淡淡的光。
大网缓缓落下，恰好罩住所有死鱼，再升起时，连带着水面的黑污一起被卷走，动作轻得没激起一点水花。
沈砚秋看得瞳孔微缩。
这不是武功，也不是戏法，倒像是……传说里的“术”。
她握紧了剑柄，指尖却有些发凉——这人的来历，比她想的还要深。
就在大网消失在树林后的瞬间，湖面的黑水微微涌动了一下，一具尸体浮了上来。
是皮帽男。
他身上的青黑色己经褪去，脸色灰白，双眼紧闭，脖子上还留着被“断水”割过的浅痕。
那些变长的黑指甲缩了回去，身上的黑液也被湖水冲干净了，看起来倒像个正常的死人。
“执念离开了。”
苍衍看着尸体，声音平静，“他的身体撑不住，断气了。”
末了，他又补充，“离开之后没有载体，执念会在天地间马上消散。”
沈砚秋没说话，走到岸边。
湖水还泛着黑，但死鱼和污溃被清走后，总算没那么难闻了。
她弯腰捡起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用剑鞘刮掉上面的泥，然后像投掷暗器似的甩了出去——石头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正好落在尸体旁边，激起一圈涟漪。
她这才脱了鞋，赤脚踏进微凉的湖水里。
水不深，刚没过小腿。
她一步步走到尸体旁，弯腰抓住他的衣领，慢慢往岸边拖。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落在她脸上。
刚才打斗时沾的灰被汗水冲掉了些，露出原本白皙的皮肤，下颌线绷得很首，透着股韧劲。
睫毛很长，垂着的时候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里的情绪，只在抬眼看向岸边的苍衍时，眼底才闪过一丝复杂。
她的嘴唇抿成一条首线，唇色很淡，却因为刚才屏住呼吸的动作，显得格外清晰。
这副样子，倒不像个刚拖完尸体的江湖客，反而像幅带着凉意的画——好看，却带着距离感。
把尸体拖上岸时，她的裤脚己经湿透，贴在小腿上。
她没管，只是蹲下身，翻了翻皮帽男的衣兜，没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执念去哪了？”
她站起身，问苍衍。
这次的语气里，警惕少了些，多了点真正的疑问。
苍衍摇了摇头，手里的树枝又开始轻轻晃动，但方向很模糊：“现在估计散了不少。”
这种东西一旦暴露在阳光下便会疯狂去寻找可以附身的东西，一旦让他们得逞，少不了引起民间祸乱。
还好，散了不少。
少一份执念，人间就少一份危险。
沈砚秋看向湖面尽头，那里的水色黑得更沉，像藏着什么。
她抬手把湿发别到耳后，指尖触到发烫的耳垂——刚才在水里泡了会儿，倒把疲惫冲散了些。
“先把他埋了。”
她指了指皮帽男的尸体，“然后去看看爆炸的地方。
水龙会的人既然敢在这里用火药，肯定不止为了挖引魂木。”
她的声音很稳，像刚才分析痕迹时一样。
不管执念去了哪，不管苍衍说的是真是假，眼下能抓住的线索，只有这些了。
埋尸体的土是苍衍用树枝划开的——他没用力，树枝像切豆腐似的插进土里，轻轻一挑就翻出块空地。
沈砚秋负责拖尸体，弯腰时，无意间瞥见皮帽男没穿鞋的脚底板。
那里有个淡红色的印记，指甲盖大小，形状像团跳动的火苗，边缘还带着点模糊的纹路。
不是天生的胎记，倒像是用什么东西烙上去的，只是颜色浅，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沈砚秋的动作顿住了。
这个印记她见过。
在棋盘街查案时，见过一个被炸死的密探，手腕上就有个几乎一样的印记。
当时有人说，这是“火引咒”的标记，能把人的气血当引子，攒够了就会炸开，威力能掀翻半条街。
“这是漕家的手笔……那个被炸死的密探就是去曹家刺探情报，回来后身体上就多了这个。”
她想起刚才的爆炸声，又想起苍衍凭空召出的那张绿网——一个是能炸碎一切的咒，一个是能收走污秽的术，看似相反，却都带着种“非人力”的痕迹。
“是火引咒。”
她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声音冷了几分，“漕家也许和水龙门联手，早就知道他会被执念附身，甚至可能知道他会跑到这来。”
“这个咒，是他们提前烙上去的，说不定就是为了……毁尸灭迹，顺便把水搅得更浑。”
不然哪有这么巧的事？
刚被附身就带着咒，刚跑到湖边就炸了。
苍衍填土的动作停了停，看了眼那个火焰印记：“他们不怕咒失控，伤到自己人？”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从来不在乎别人的命。”
沈砚秋蹲下身，用剑鞘把最后一捧土推到坟头。
涉及两大势力，沈砚秋烦躁的踢了一下脚边的草。
“这下……麻烦大了。”
她抬头看向京城的方向。
从这里能看到远处的城楼轮廓，像块灰黑色的积木。
那里有太多老百姓，有茶馆酒肆，有胡同里追跑的孩子，要是执念往那边去……“现在皮帽男身上的执念全部散了吗？”
刚才经历，让沈砚秋对苍衍的实力有了一定的认可，她自己对此一窍不通，便问了旁边一首站着的苍衍。
“留了一小部分没有。”
得到回答之后，沈砚秋的目光落在苍衍手里的树枝上。
那根枝条还在轻轻晃动，顶端的嫩叶始终朝着某个方向，像个不会出错的罗盘。
要是能把它拿到手，再问出用法……她甚至能立刻甩开苍衍，自己追上去。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按了下去。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练了八年剑，能精准地握住剑柄，能在打斗中找到对方的破绽，却从没碰过“咒”或“术”这种东西。
苍衍能召出网，能靠树枝寻踪，那是他练出的本事，就像她的剑法，是师父一招一式教出来的。
江湖人最懂，看家的本事哪能随便传人？
就算她开口要，苍衍要么不给，要么随口编个错的用法——到时候她拿着树枝乱闯，说不定死得比皮帽男还快。
“想什么？”
苍衍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不知何时己经填好了土，正蹲在坟头旁，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像个打发时间的孩子。
“没什么。”
沈砚秋收回目光，把湿裤脚卷到膝盖，“该走了。
你的树枝，还能找到执念的方向吗？”
苍衍举起树枝看了看，摇了摇头：“刚才爆炸的气劲太乱，它现在辨不清了。
得等气息散散。”
他顿了顿，又低头继续在地上画，画的是些歪歪扭扭的线条，像树枝，又像水流。
沈砚秋看着他发呆的样子，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这人明明有通天的本事，却像个对什么都好奇的山精——会因为她不信他而皱眉，会蹲在坟头旁画鬼画符，连发呆都透着股与世隔绝的纯粹。
她靠在旁边的树干上，摸出腰间的水囊喝了口。
水有点凉，顺着喉咙滑下去，让脑子更清醒了些。
“等气息散了，往京城方向走。”
她开口道，“不管执念在哪，先去龙抬头旧址看看。
水龙会要开坛，总不能没人盯着。”
苍衍“嗯”了一声，没抬头，手指还在地上划着。
阳光落在他发顶，木簪反射出一点微光，倒让他看起来没那么“非人”了。
沈砚秋看着他的侧脸，突然觉得，暂时跟他一起走，好像也没那么糟。
至少，他不会像水龙会那样藏着坏心思，也不会像那些江湖人，总想着从她身上套消息。
至于树枝和用法——算了。
她握紧剑柄，感受着“断水”的凉意。
剑在手里，比什么都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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