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南方雨季，像是被老天爷扯破了的棉絮，雨丝密密匝匝织了半个月，把城郊垃圾场泡成了一摊发馊的烂泥塘。
风裹着腐臭的气味往鼻腔里钻，混着腐烂食物、废旧塑料和潮湿泥土的味道，呛得人首犯恶心。
王狗蛋蹲在齐腰高的废品堆里，深蓝色胶鞋早被垃圾渗液腐蚀得开了胶，鞋尖裂着道大口子，雨水灌进去，脚趾头在冰凉的泥水里冻得发僵，却还是死死抠着鞋底——他得稳住身子，刚瞥见废品堆深处压着个变形的铁皮盒，那玩意儿看着厚实，说不定里面藏着能卖五毛钱的易拉罐，够他买个热馒头填肚子。
手里的铁钩磨得发亮，是他从拆迁工地捡来的钢筋，自己敲弯磨尖的，此刻正顺着废品缝隙往下探。
“狗蛋！
那盒我先看见的！”
隔壁村的瘦猴举着破麻袋冲过来，帆布袋子上还沾着昨天的烂菜叶，他眼睛瞪得溜圆，盯着铁皮盒的模样，像饿了三天的狼瞅见了肉。
王狗蛋没说话，只是手腕一沉，铁钩精准勾住铁皮盒边缘，猛地发力，连带着底下半块烂纸板一起拖到自己身后，动作快得没给瘦猴留半点机会。
瘦猴急了，伸手就要抢，却被王狗蛋抬眼冷冷瞥了一下。
那眼神里没有少年人的凶戾，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执拗，像墙角砖缝里钻出来的野草，不管被踩多少回，都要死死扎根往上长。
瘦猴被这眼神慑住，悻悻地啐了口唾沫，骂了句“穷鬼”，转身扎进另一堆垃圾里，铁钩扒拉废品的声音听得人牙酸。
王狗蛋蹲下身，用沾着黑泥的手指小心翼翼拆开铁皮盒——里面没有期待中的易拉罐，只有半张泛黄发脆的老照片。
照片边缘卷着毛边，右下角还缺了个角，上面的女人穿着月白色旗袍，梳着整齐的发髻，站在一座雕着缠枝莲纹的老宅子前，嘴角带着浅浅的笑。
他指尖轻轻摩挲着照片，指腹蹭过女人的衣角，突然想起爹娘还在的时候，家里堂屋墙上也挂着这么一张照片，是爹娘结婚时拍的，后来爹娘得了急病走了，家里的房子被债主收走，他从有名字的“王建国”，变成了街头巷尾人人喊打的“王狗蛋”。
雨水顺着他的额发往下滴，砸在照片上，他赶紧把照片塞进贴身的粗布口袋，贴在胸口暖着——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攥住的、有点“人味”的东西。
又拿起铁钩扒拉着废品堆，铁钩碰撞铁皮的“叮当”声，在雨幕里显得格外清楚，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日子再烂，也得扒着点什么活下去。
他的“家”在垃圾场最边缘的废弃集装箱里，铁皮 walls 上满是锈洞，风一吹就“呜呜”响，像在哭。
但里面却被收拾得透着股不一样的齐整：捡来的旧木板拼拼凑凑搭成床，铺着洗得发白起球的被套，边角处还缝着几块不同颜色的补丁；门口放着个用空油桶改造成的炉子，炉膛里还留着点火星，旁边码着整整齐齐的柴火，都是他平时捡废品时顺带收集的；甚至窗台上还摆着个捡来的玻璃鱼缸，里面养着两条从排水沟里捞的小鲫鱼，鱼鳍上还带着点伤，却在水里游得活泛，这是他在这烂泥堆里，唯一的“宠物”。
每天晚上，他就着煤油灯昏黄的光，把白天捡来的“宝贝”一一分类：塑料瓶按颜色分开，用脚踩成紧实的捆；易拉罐一个个捋平踩扁，摞得像小山；旧书本、旧报纸仔细捋掉灰尘，叠得整整齐齐——他总跟自己说，这些不是没人要的垃圾，是能换饭吃的“粮食”，得好好待它们。
那天傍晚，雨小了点，他推着吱呀作响的板车往集装箱走，板车上堆着今天的“收获”。
刚拐过垃圾场的土坡，就远远看见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姑娘蹲在路边哭，怀里紧紧抱着个琴身掉了漆的吉他，裙摆上沾了不少泥点，看着格外狼狈。
姑娘叫沈红，是个在酒吧跑场子的歌手，下午钱包被偷了，身上一分钱都没剩，连回市区的车费都凑不出来，饿了一天，实在撑不住，只能蹲在这荒郊野外掉眼泪。
王狗蛋站在原地犹豫了会儿，板车上的麻袋里，还放着个用塑料袋裹得严实的肉包子——那是他中午路过村口包子铺，用两个易拉罐换的，舍不得吃，留着当晚饭的。
他走过去，把包子递到姑娘面前，声音有点闷：“吃吧，哭也不能当饭吃。”
沈红抬头看他，男人浑身沾着黑泥，脸上也蹭着灰，只有眼睛亮得很，没半点恶意。
她接过包子，咬了一口，温热的肉馅在嘴里散开，委屈和饥饿一下子涌上来，眼泪掉得更凶了：“我……我没地方去了。”
王狗蛋挠了挠头，有点手足无措，想了想，指了指不远处的集装箱：“不嫌弃的话，先去我那儿凑合一晚，明天我帮你找车钱。”
那天晚上，王狗蛋在集装箱外搭的简易棚子里蹲了一夜，棚子漏风，他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却没觉得冷——集装箱里，沈红偶尔会轻轻哼两句歌，调子软乎乎的，像春雨落在干得开裂的土上，一点点渗进心里。
他盯着集装箱透出的昏黄灯光，突然觉得，这烂得没边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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