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很毒，像无数根细小的金针，蛮不讲理地扎进裸露的皮肤里，又烫又痒。
脚下的土地被烤得硬邦邦，一脚踩下去，腾起一小股呛人的、带着土腥味的灰尘。
空气黏糊糊的，闷得人胸口发紧，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一块浸了水的棉花。
苏晚星躲在一个巨大的、散发着陈旧干草气息的草垛后面，背对着不远处喧嚣的拍摄中心。
镜头、话筒、主持人刻意拔高的亢奋声音，还有那些嘉宾们努力挤出来的、比塑料花还假的笑容——这一切都被草垛隔开，成了另一个世界的背景噪音。
她小心翼翼地剥开手里那块烤红薯焦黑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流蜜的软瓤。
热气腾腾，带着一股原始的、令人安心的甜香，瞬间冲散了空气里那股子人造的油腻感。
一口下去，滚烫的甜意在舌尖化开，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五脏六腑，也暂时麻痹了身上那股子挥之不去的疲惫。
这是她早上在村口简陋的土灶里偷偷烤的，费了好大劲才避开无处不在的摄像头藏到现在。
背景板就该有背景板的觉悟，能摸鱼时绝不硬撑。
“晚星姐！
苏晚星！”
助理小圆的声音带着喘，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从草垛另一边冒出来，压得低低的，“你躲这儿干嘛？
镜头扫不到你，副导脸都绿了！
快，该你了，去菜园那边摘点菜！
林薇姐她们都在那边了！”
苏晚星慢条斯理地把最后一点红薯瓤刮进嘴里，舔了舔黏糊糊的手指，才懒洋洋地站起来，拍了拍沾在廉价运动裤上的草屑。
“知道了。”
声音懒洋洋的，没什么波澜，仿佛被这燥热的天气抽干了所有力气。
所谓的菜园子，不过是节目组临时圈出来的一小块地，稀稀拉拉长着几行蔫头耷脑的青菜和几垄叶子边缘焦黄的菠菜。
几个光鲜亮丽的嘉宾围在田埂上，对着几棵瘦弱的菜苗大呼小叫，努力表演着“田园生活的新奇与喜悦”。
当红小花林薇站在最中心的位置，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纯白蕾丝连衣裙，在一堆泥土和绿叶中间白得扎眼，像个误入凡尘的仙女。
她手里捏着一片菜叶，对着镜头笑得纯真无邪：“哎呀，原来自己种的菜这么有生命力呀！
感觉好治愈哦！”
苏晚星没往人堆里凑，自顾自走到菜园角落一片被忽略的、长势还算茂盛的野菜丛旁。
这种本地人叫“灰灰菜”的野菜，叶片肥厚，绿得发亮，生命力顽强得令人发指。
她弯下腰，动作麻利，手指翻飞，带着一种和这片土地久违的默契，很快就掐了小半篮子嫩生生的叶尖。
“晚星姐，摘什么呢？”
林薇那甜得发腻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刻意的好奇。
苏晚星没回头，声音平平：“灰灰菜，凉拌好吃。”
她手上动作没停。
林薇轻盈地绕过她，探头看了看她篮子里那些其貌不扬的野菜叶子，精心描绘过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脸上重新挂上那种天真无邪的笑容，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惊讶，清晰地传到旁边收音麦克风的方向：“啊？
灰灰菜？
姐姐，这种路边随便长的野草……我们剧组之前拍戏，看村民都是采来喂猪的呀！”
她掩着嘴，咯咯笑了两声，眼波流转间，是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和一丝看好戏的促狭，“狗都不吃的，姐姐怎么摘这个？
多不卫生呀！”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旁边几个嘉宾停下了“田园体验”，目光若有若无地瞟过来。
扛着摄像机的师傅下意识地把镜头推近了些，捕捉着苏晚星脸上的表情。
苏晚星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她缓缓首起腰，拍了拍沾在指腹上的泥土碎屑。
阳光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睛，看向林薇那张画着精致妆容、此刻写满无辜和一丝得意的小脸。
篮子里翠绿的灰灰菜叶子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油光。
下一秒，苏晚星动了。
没有尖叫，没有怒骂。
她的动作甚至算不上激烈，只是手臂看似随意地那么一抬，手肘向外轻轻一带。
“啊——！”
林薇短促而尖利的惊呼猛地撕破了田园的宁静假象。
她完全没料到对方会动手，身体失去平衡，像只被突然剪断了提线的木偶，手舞足蹈地、狼狈不堪地向后倒去，首首摔进了菜园旁边那个积着浑浊泥水、飘着几片烂菜叶的水塘里。
“噗通！”
泥水西溅。
白色的蕾丝裙瞬间被污浊的泥浆浸透，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狼狈的线条。
精心打理的头发糊了满脸，精心描绘的妆容被泥水冲开，黑一道白一道，眼线晕染开，活像被人揍了两拳。
她坐在及膝深的泥水里，懵了，似乎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只发出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尖叫：“啊——！！
我的裙子！
苏晚星你疯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剩下林薇变了调的尖叫在灼热的空气里回荡。
所有嘉宾都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
扛摄像机的大哥手一抖，镜头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连树上聒噪的蝉鸣都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震住了，短暂地歇了口气。
苏晚星站在田埂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泥塘里那个狼狈尖叫的“泥塑”。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报复的快意，也没有丝毫的慌张，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滑稽戏。
她甚至还有闲心弯腰，从自己脚边的菜篮子里又掐了一片最水灵的灰灰菜嫩叶，在手里捻了捻。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林薇的尖叫，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平淡，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啧，”她歪了歪头，视线在林薇糊满泥浆、花容失色的脸上停顿了两秒，语气带着点探究，“现在像不像你养的那只泰迪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
紧接着，整个拍摄现场像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烙铁的冰水，轰然炸开！
“我的天！”
“她真推了？！”
“快！
快拉人上来！”
“救护！
叫救护……不对，叫场务！
快捞人！”
“苏晚星！
你干什么！
疯了是不是！”
副导演的咆哮终于后知后觉地响起，气得脸红脖子粗，挥舞着台本就要冲过来。
现场彻底乱了套。
工作人员手忙脚乱地冲向泥塘，七手八脚地去捞还在泥水里尖叫扑腾的林薇。
嘉宾们惊魂未定，窃窃私语，看向苏晚星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和看怪物般的惊惧。
嗡嗡的议论声汇成一片低沉的噪音。
苏晚星站在原地，成了混乱风暴中心唯一静止的点。
她甚至还有闲心拍了拍自己运动裤上根本不存在的灰，然后弯腰，拎起她那小半篮沾了点泥星的灰灰菜，像个刚刚完成日常任务的农妇，在无数道震惊、愤怒、探究的目光洗礼下，慢悠悠地、旁若无人地，朝着远离喧嚣的草垛方向踱了回去。
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飞了一只聒噪的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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