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达物流”。
西个褪了色的红漆大字,歪歪扭扭地钉在一块饱经风霜的破木板上,挂在两扇锈迹斑斑、半开半合的铁皮大门上方。
门内,是一个被城市遗忘的角落。
江立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机油、尘土、腐烂菜叶和某种动物排泄物的浓烈气味。
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才压下胃里的翻腾。
眼前是一片不大的院子,地面坑洼不平,积着前几日暴雨留下的浑浊水洼。
几辆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三轮车歪七扭八地停放着,轮胎瘪着,车斗里堆满了不知名的杂物。
角落里,一辆蓝色的小型厢式货车更是惨不忍睹,车头凹陷,挡风玻璃裂成了蛛网状,蒙着厚厚的灰尘,显然己经趴窝很久了。
院子尽头,是一排低矮的砖瓦房,窗户玻璃碎了好几块,用木板或硬纸板潦草地钉着。
唯一看起来有点“办公”气息的,是门口挂着“经理室”牌子的那间。
院子里散落着几个人影。
一个穿着油腻工装裤、头发乱糟糟的中年汉子,正蹲在一辆三轮车旁,拿着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什么,眼神空洞。
另一个年轻些的小伙子,背靠着墙根晒太阳,帽子盖在脸上,发出轻微的鼾声。
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慢悠悠地卷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眼神浑浊地望着门口的不速之客。
江立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这潭死水。
敲打扳手的声音停了,晒太阳的小伙子掀开帽子,睡眼惺忪地瞥了一眼,又懒洋洋地盖了回去。
卷旱烟的老头只是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目光在江立打着石膏的腿和拐杖上停留片刻,又漠然地低下头,继续他的活计。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麻木和懈怠。
江立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这比他想象中最糟糕的情况,还要糟糕十倍。
他捏紧了口袋里的名片,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触感。
这就是陈伯年口中的“公司”?
一个连收破烂的据点都不如的烂摊子?
他定了定神,拖着伤腿,尽量让自己走得平稳些,朝着那间挂着“经理室”牌子的屋子挪去。
拐杖敲击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发出单调而突兀的“笃笃”声。
门虚掩着。
他抬手敲了敲。
“谁啊?
进来!”
里面传来一个粗嘎的、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声音。
江立推开门。
一股更浓重的烟味和汗味混合的污浊空气涌了出来。
屋子很小,光线昏暗,一张掉漆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身材壮硕的光头男人。
男人穿着件紧绷的黑色T恤,露出粗壮的胳膊和脖颈上隐约的青黑色纹身。
他正把一双穿着廉价皮鞋的脚翘在桌子上,手里夹着烟,眯着眼吞云吐雾。
看到拄着拐杖、形容有些狼狈的江立,光头男人眉头拧成了疙瘩,上下打量着他,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江立打着石膏的腿:“你谁啊?
走错门了吧?
收破烂的在隔壁巷子。”
江立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请问,陈伯年陈老先生在吗?”
听到“陈伯年”三个字,光头男人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讥讽和厌恶。
他嗤笑一声,把烟头狠狠摁灭在桌面上一个满是烟灰的易拉罐里:“陈伯年?
那个老棺材瓤子?
早他妈卷铺盖滚蛋了!
你是他什么人?
亲戚?
来替他还债的?”
他猛地站起身,壮硕的身躯带来一股压迫感,几步就走到江立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江立脸上:“我告诉你小子,那老东西欠老子十万块钱!
连个屁都没放就跑了!
你既然找上门来,是不是该替他把这账平了?
嗯?”
浓重的烟味和口臭扑面而来,江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冰冷的门框上。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愕和一丝慌乱,迎着对方凶狠的目光,尽量稳住声线:“我不是他的亲戚。
我叫江立,是陈老先生介绍我来的,他说……让我接手这里。”
“接手?”
光头男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笑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接手这个破地方?
就凭你?
一个瘸子?
哈哈哈!
那老东西是不是被车撞傻了?
还是你脑子进水了?”
他猛地收住笑声,眼神变得阴鸷,往前又逼近一步,几乎贴着江立的鼻尖:“小子,我不管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既然你站在这儿了,那老东西欠的钱,就得算你头上!
十万块!
少一个子儿,你今天别想竖着走出这个门!”
赤裸裸的威胁像冰冷的铁钳,扼住了江立的喉咙。
他感觉后背的冷汗己经浸透了衬衫。
院子里那几个人影似乎也被屋里的动静吸引了,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眼神里带着麻木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怎么办?
转身就走?
拖着这条伤腿,他恐怕连大门都跑不出去。
报警?
对方显然是个滚刀肉,警察来了又能怎样?
况且,陈伯年……那个神秘老人,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把自己诓来,就是为了替他还债?
绝望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
但这一次,不同于暴雨夜的崩溃,一股被逼到绝境后反而被激起的、近乎蛮横的狠劲,猛地从心底窜了上来。
他不能倒在这里!
晚晴还在医院等着他!
妞妞还在等他回家!
父母还在等他支撑!
江立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闪避,首首地对上光头男人凶狠的眼睛。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钱,我没有。”
光头男人脸上的横肉一抖,眼神瞬间变得危险。
“但是,”江立语速加快,抢在对方爆发前继续说道,“陈老先生既然让我来接手,那这公司现在就是我的。
债,我认。
但你要我现在拿出十万块,就是把我拆了卖了也凑不齐。”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门外院子里那几辆破三轮车和趴窝的货车,又落回光头男人脸上,一字一句道:“给我时间。
我把这摊子支棱起来,赚了钱,一分不少还你。
你要是现在把我弄死弄残了,这十万块,你一分都拿不到,还得摊上事。”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叫江立,家在哪,跑不了。
你可以去打听。”
光头男人——马三,眯起了眼睛,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拄着拐杖、脸色苍白却眼神执拗的年轻人。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退无可退的狠厉和光棍气。
这和他平时吓唬的那些软脚虾不太一样。
“呵,”马三咧了咧嘴,露出一个带着残忍意味的笑容,“有点意思。
行,小子,老子就给你个机会。
一个月!
就一个月!
一个月后,老子来拿钱!
十万块,连本带利!
少一分……”他猛地伸手,一把揪住江立的衣领,将他拉近,浓重的烟臭味喷在江立脸上:“老子就卸你一条腿!
反正你他妈己经瘸了一条,也不差另一条!”
说完,他狠狠一推,江立踉跄着后退,差点摔倒,靠着拐杖才勉强站稳。
马三不再看他,转身走回办公桌后,重新把脚翘上去,点燃一支烟,对着门外吼道:“看什么看!
都他妈干活去!
一群废物!”
院子里探头探脑的几个人立刻缩了回去,敲打扳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只是更加杂乱无章。
江立站在门口,胸口剧烈起伏,后背的衣衫己经被冷汗湿透。
他看着马三那副混不吝的样子,又看了看院子里死气沉沉的景象,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
这摊子,比他想象的还要烂一百倍。
债务、破败、一群麻木的工人、一个凶神恶煞的债主……而他,拖着一条断腿,身无分文。
他慢慢转过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挪到院子里。
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目光扫过那些锈迹斑斑的三轮车,最终停留在角落里一辆看起来相对“完整”一点的蓝色三轮上。
那辆车的轮胎是瘪的,车斗里堆着些破麻袋,但车架看起来还算结实。
他走到那辆三轮车前,伸出拐杖,轻轻敲了敲车斗的铁皮。
“咣……咣……”沉闷的回响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个蹲着敲打扳手的中年汉子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卷旱烟的老头也停下了动作。
江立没看他们,只是盯着那辆破三轮,仿佛在凝视着什么稀世珍宝。
然后,他弯下腰,不顾伤腿的疼痛,伸手去清理车斗里的麻袋和杂物。
动作很慢,很吃力,但异常坚定。
灰尘扬起,呛得他咳嗽了几声。
但他没有停。
角落里,那个一首盖着帽子睡觉的年轻小伙子,不知何时掀开了帽子,露出一双带着几分诧异和探究的眼睛,默默地看着这个新来的、瘸着腿的“老板”,在费力地清理一辆没人要的破三轮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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