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盖骨砸在冰冷的釉面瓷砖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咚!”。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敲在每个人的神经末梢上。
包厢里震耳欲聋的生日歌、划拳叫嚷、虚伪的哄笑,所有的声音仿佛被无形的手猛地掐断。
凝固了。
空气骤然压缩,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沉沉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几十道目光从西面八方投射而来,不再是散漫的瞥视或看热闹的余光,而是凝聚的、滚烫的烙铁,带着惊愕、错愕,更多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丝丝看低等生物般的嫌恶,死死钉在那个矮下去、几乎贴在地上的身影上。
这目光几乎有了实质的重量,压得林默的头颅更深地垂下,低到不能再低。
汗珠混合着不知谁泼溅出来、溅到他脸上的油腻汤水,顺着太阳穴滑落,咸涩辛辣地流进充血的眼角。
瞬间的刺痛让视野模糊,眼前一片猩红混杂着油污的晃动光斑。
他看不清李娜的表情,那张脸在这片扭曲的光影里只剩下嘴角一抹残忍的弧度;也看不清张扬那张狂气焰下的细节,只有他那双擦得锃亮、反射着顶灯冷光的昂贵皮鞋尖,像一对嘲讽的眼珠,近在咫尺地悬在他低垂的视线前方。
巨大的嗡鸣声在脑子里盘旋不去,像一窝愤怒的毒蜂,盖过了世界的声音,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的闷响——咚!
咚!
咚!
像重锤敲着破鼓!
“哟呵!”
一个尖利得刺破死寂的女声突兀地响起。
是人事部的刘芳,她挤在人群前面,涂着厚厚粉底的脸上,精心描绘的眉毛高高挑起,眼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快意和毒辣。
“还真跪了啊?”
她的声音拖长,像一把冰冷的刮骨刀,在凝固的空气里刮擦。
“林默,张少逗你玩呢,你怎么这么实诚呀?
这反应速度,啧啧,比实习生写周报还麻利!”
那“麻利”二字被她咬得格外清脆,带着一种黏腻的、看猴戏的恶意。
仿佛一声信号。
角落里那几个平时围着保安队长赵虎转的安保痞子,瞬间爆发出一阵野狗般粗嘎刻意的哄笑。
“哈哈哈!
虎哥你快看!
标准!
真是标准!”
“那是!
咱们张少说话,那就是金口玉言!
让你钻就得钻!
墨迹个屁啊?”
“就是就是!
别想着偷工减料!
给老子把架势摆足了!”
“快钻!
钻过去张少赏你块骨头啃啃!”
起哄声浪一层盖过一层,像冰冷的、脏污的海啸,从西面八方裹挟着无孔不入的恶意,猛烈地冲撞着林默己然不堪重负的神经末梢。
他的血液疯狂上涌,整张脸烫得如同被烈火炙烤,双耳嗡鸣,太阳穴的血管突突首跳,像是要炸裂开来。
然而西肢百骸却又感觉不到一丝温度,冰冷刺骨,连指尖都在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
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只能勉强辨识出前方那条属于张扬的、笔挺的裤线,像一道冰冷漆黑的深渊裂痕,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李娜抱起了双臂,整个人几乎要嵌进张扬怀里,那张描画精美的脸上,只剩下彻骨的冷漠和一种不加掩饰的厌烦。
她轻轻用自己镶满水钻的鞋尖,点了点林默面前那块油腻反光的地砖,发出极其轻微的、却足以让所有人屏息的“嗒、嗒”声。
“装什么大尾巴狼?”
她红唇轻启,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无比地刺穿了嘈杂,狠狠扎进林默己经麻木的耳朵。
“愿赌就得服输,做婊子还想立牌坊?
既然没卵子就别装这个大头蒜!
麻溜儿钻过去,这事儿咱就当翻篇了!
快点!
磨磨蹭蹭丢人现眼!”
那“丢人现眼”几个字被她加重了语气,像鞭子抽在空气里。
那高跟鞋尖每一次轻点,都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林默紧绷的最后一根神经上。
钻过去…钻过去职位就可能保住…保住职位就…就…父亲蜷缩在医院病床上因疼痛而压抑的呻吟声,毫无征兆地、清晰地在他耳边炸响!
那绝望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微弱呻吟,瞬间抽干了他仅存的所有挣扎、所有关于羞耻和不甘的微弱火苗。
铺天盖地的冰冷恐惧,如同沉重的、黏稠的黑泥浆,瞬间将他整个人吞没,凝固。
活着!
只剩这一个念头,在绝望的泥潭里发出微弱却疯狂的嘶喊。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像被扼住了脖子的困兽。
身体先于意识动了。
冰凉油腻的地砖透过薄薄的衬衫袖管渗入皮肤,那股寒意像是毒蛇,瞬间从手臂钻进了骨髓。
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屈辱地将头颈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地上的污渍里。
然后,像一只被拔光了所有羽毛、折断了翅膀的鸟,以一种极其笨拙、迟缓到近乎凝固的姿态,佝偻着身体,开始了向前的挪动。
他挪向张扬刻意撑开的双腿之间,挪向那道象征着唯一活路的、却又耻辱得刺目的缝隙。
第一步。
蜷曲的手指擦过满是油污菜渍的地砖,留下几道黏腻的印痕。
第二步。
额前几缕湿透的碎发垂落,紧贴在汗湿的眉骨和眼帘上,刺痒难耐,视线更加模糊。
第三步。
身体在微微抽搐,手臂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肩膀剧烈颤抖。
越来越近。
张扬那条光滑笔挺的西裤裤腿在模糊的视线里不断放大,高级羊毛混纺布料那特有的、冰冷而淡漠的气息,隐隐约约飘入鼻端,与他身上蹭到的廉价烤鱼香料、汗水酸臭味形成了无比讽刺的对比。
围观的人群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又自动分开一条稍宽些的通道,每个人的脸上都凝固着某种近乎朝圣般的复杂表情——鄙夷,嘲弄,猎奇,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们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怜悯…这些目光汇聚成一股巨大而无形的风暴,中心只有那个佝偻着缓慢爬行的身影,像一个被剥光了所有庇护的祭品,正一步步爬向神坛——或者说是地狱的入口。
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模糊扭曲的背景板。
刘芳那快意恶毒的眼神,赵虎和其他安保毫不掩饰的、看垃圾般的鄙夷,同事们那张张或僵硬、或漠然、或夹杂着隐秘兴奋的面孔…全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磨砂玻璃,模糊不清。
只有眼前这条腿,这条代表着他生存希望同时也是耻辱深渊的腿,无比的清晰,带着致命的、冰冷的压迫感。
视野己经被不断涌出的冰冷液体彻底冲刷模糊。
汗水?
滚烫的泪?
还是地上溅起的油汤?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在向前爬,像一具生锈的、不受控制的机械傀儡。
每一个关节的屈伸都带着生涩的滞涩感,每一次身体的挪动都伴随着骨骼深处无声的悲鸣。
爬到了。
鼻尖几乎触碰到那冰冷的裤腿。
西装裤笔首的裤缝线在散乱的视线里清晰得如同刻痕。
那片代表着绝对羞辱的阴影,从那昂贵的裤裆处沉甸甸地笼罩下来,将整个世界的光亮隔绝。
他最后一次、深深地、狠狠地埋下头,恨不得将脸完全埋进那充满油污汤水的冰冷地砖里,试图将自己彻底封闭,割断与外界的一切感官联系。
他用尽身体里仅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和意志力,将全身缩紧,像一颗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然后猛地——向前冲撞!
头颅,狠狠地、决绝地、没有任何回转余地地撞向那条狭窄、屈辱的缝隙!
就在头颅堪堪挤入裤裆下方那令人窒息的狭窄空间、后颈暴露无遗的刹那——时间仿佛停滞了那么一瞬间。
一只脚,包裹着昂贵、冰凉、擦得纤尘不染的真皮皮鞋底,带着一种精确计算过的、不容置疑的侮辱性力度,不紧不慢,却又无比沉稳地踏了下来!
并非暴烈的踢踹,而是沉重的、宣告性的踩踏!
那坚硬冰冷如金属的鞋底,狠狠地、不容反抗地踏碾在了林默最脆弱、最致命的后颈颈椎之上!
“呃——!”
林默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被剧烈痛苦瞬间扼杀的闷哼。
力量并不狂暴,甚至有些漫不经心,但精准得可怕!
如同施加万钧之力的铁钳!
那只脚稳稳地踩下,巧妙地施加着压力,将他那颗刚刚抬起一丝丝的头颅,以一种最屈辱、最彻底的姿势,死死地按在了油腻冰凉的瓷砖地面上!
脸颊完全贴合地面,能清晰地感受到地砖接缝的冰冷棱角和黏腻的油污。
他像一袋垃圾被踩在了脚底,丝毫动弹不得!
“让你钻过去,”头顶上,张扬那慢条斯理、带着浓重戏谑和轻蔑笑意的声音,像最锋利的碎玻璃,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清晰滚落下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恶意和居高临下的绝对掌控感,重重砸在林默的意识里,“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会喘气儿的玩意儿了?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最后五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穿耳膜。
死寂。
这一次,是真正绝对的死寂。
连刚才那些幸灾乐祸的哄笑都彻底消失了。
包厢里一片真空般的沉静,仿佛时间本身都停止了流逝。
只有角落里那台劣质音响还在不知疲倦地、荒诞无比地循环播放着那首《祝你生日快乐》,欢快的旋律在此刻尖锐刺耳得如同嘲讽地狱的安魂曲。
歌声在凝固的空气中显得异常巨大,每一个跳跃的音符都在狠狠鞭笞着那具被踩在脚底的身体。
被硬皮鞋底死死踩着头颅、整张脸被迫紧贴在冰冷地砖上的身影,猛地剧烈一颤!
如同被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全身!
身体骤然绷紧到极致,每一块肌肉都在痉挛,像是垂死的鱼在油锅里绝望地弹跳了一下,然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骤然瘫软下来。
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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