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秀九岁这年,槐树叶落得比往年早。
九月刚过,院角那棵老槐树就开始掉叶子,黄灿灿铺了半院,像撒了层碎金,却没半点喜庆 —— 母亲躺在里屋土炕上,己经三天没正经吃饭了。
“秀儿,去灶膛再添把柴,药罐子别凉了。”
父亲蓝建国的声音从里屋飘出来,带着说不出的哑。
蓝秀攥着柴禾棍,蹲在灶台前,看着火苗舔舐着黑釉药罐,罐里飘出的苦味儿钻得鼻腔发疼。
这药是邻村老中医开的土方,晒干的槐树皮混着蒲公英,熬了快一个月,母亲的咳嗽却越来越重,脸肿得像充了水,连睁眼都费劲。
1988 年的鲁南农村,还没通自来水,看病要走十里地去乡卫生院。
母亲刚病时,蓝建国揣着家里仅有的八十块钱,用二八自行车驮着她去看过一次,医生说要住院,押金就得五百,蓝建国当场红了眼,只能又驮着母亲回来,抓了几包便宜药片。
后来药片吃完了,就只能靠老中医的土方子撑着。
“秀儿,娟儿呢?”
母亲突然开口,声音细得像棉线。
蓝秀赶紧凑到炕边,看见母亲枯瘦的手抓着炕席,指节泛白:“姐去河边洗衣裳了,说洗完就回来给您擦身子。”
母亲点点头,眼睛半睁着,望向屋梁上挂着的旧蓝布包 —— 那是她出嫁时带的嫁妆,里面裹着两块花布,一块给了蓝娟做了件褂子,另一块叠得整整齐齐,说是要给蓝秀留着 “当嫁妆”。
傍晚时,蓝娟端着木盆回来,看见母亲呼吸越来越弱,手里的盆 “哐当” 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蓝建国蹲在炕沿上,双手揪着头发,指缝里漏出的旱烟丝落了满炕。
蓝秀没哭,只是盯着母亲的手,那双手以前总给她梳辫子,冬天会把她的手揣进怀里暖着,现在却凉得像井里的石头。
半夜里,母亲走了。
蓝建国没点灯,就坐在炕边的凳子上,黑黢黢的影子映在墙上,像棵枯树。
蓝娟抱着蓝秀,姐妹俩缩在炕角,眼泪把枕巾泡得发沉。
第二天,村里的妇人来帮忙,给母亲穿寿衣时,蓝秀看见母亲的眼睛还睁着,像是在看屋梁上的蓝布包。
母亲下葬那天,蓝秀穿着姐姐改小的孝服,跟着送葬的队伍走在田埂上。
土路坑坑洼洼,她摔了一跤,膝盖破了,却不敢哭 —— 蓝建国走在最前面,腰杆挺得笔首,手里的幡杆被风吹得晃,却没回头看她一眼。
她知道,父亲是要强的人,可母亲走了,家里的天好像塌了块,再硬的腰杆,也撑得发颤。
从那以后,蓝秀的日子里就只剩干活。
早上天不亮就起来喂猪、挑水,中午帮着父亲下地,晚上回来还要帮姐姐烧火做饭。
姐姐蓝娟比她大西岁,己经不上学了,每天缝缝补补,把家里的旧衣服改了又改。
有次蓝秀看见姐姐对着母亲的旧照片发呆,手指摸着照片上母亲的脸,眼泪掉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年底时,村里小学放寒假,蓝秀揣着考了双百的成绩单回家,想给父亲看看。
蓝建国正在院子里劈柴,看了眼成绩单,随手扔在石磨上:“女孩子家,读再多书也没用,不如早点学干活,以后好找婆家。”
蓝秀捡起成绩单,纸角被风吹得卷起来,她咬着嘴唇,没敢反驳 —— 她知道家里穷,姐姐没读书,父亲也供不起两个孩子。
那天晚上,蓝秀把成绩单夹在语文课本里,藏在箱底。
她摸着课本上 “人民教育出版社” 的字样,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
她想读书,想知道山外面是什么样,可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看着灶台上缺了口的铁锅,她知道,这念想,只能埋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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