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昭为期

他忘记了和我定情的那十年，只记得我是那个刁蛮跋扈的皇后。

——还是只可恨的猫妖。

后来，他的孤女难产，他朝我讨一条命。

我不依。

于是他将我的喉咙一点点收紧。

他说: 你有九条命，给卿卿一条怎么了?

他确实是忘了，忘了这是我最后一条命。

也忘记了，我只剩下七天的寿命。

1

洛城有一个很长的冬季。

阿雀帮我把被子拿出去晒，却被人赶了回来。

她脸上黑黑的，还带了血痕，忿忿地呸了一声:

仗势欺人的狗东西，看你做皇后的时候，他们哪里敢说一句?

楚卿那个贱人把人都换了个干净，现在阖宫上下都是一群狗东西。

她看我窝在被窝里面哭，又不满了:

你也是个不成器的，宋何许不是撞到脑袋失忆了吗?那你去把他脑袋开个瓢，再撞一次，你看他会不会恢复啊?

当年就和你说咱俩不该化形，现在被欺负成这个样子。

阿雀又在我身上盖了层被子，钻进被窝把我抱紧。

我说，猫是冷血动物吗，你怎么盖了三床被子还这么冰凉凉的。

我不敢说。

要是阿雀知道我把最后的一条命给出去了，她肯定又要骂我。

我不敢回嘴，怕阿雀听到声音里面的沙哑。

她那么聪明，可不能露一点端倪。

2

阿雀出去晒被子，大概有两个时辰。

我猜她大概从东边一直走到了西边，但是没人给她位置晒被子。

于是她又走回来，过来同我说。

现在不是我当皇后的时候，那后宫里面个个都是能吃人的。

国师府也没了，没人给我们撑腰。

连带着宋何许，都变了一副样子。

阿雀不在，于是他从门口冲进来，凶神恶煞。

腰间还挂着我当年给他的半个双鱼配。

他看着我窝在床上，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卿卿因为你都快死了，你这死猫还在这里睡?

他以前总笑着叫我死猫。

现在也叫，但意思不一样了。

我得了病，不愿意吱声。

于是他皱了眉，让他的侍卫把我从床上扒下来，要我规矩跪着。

侍卫不肯动。

于是宋何许上了手。

那被子一掀，露出我下面单薄的衣服和青紫的皮肤。

宋何许面色难看一瞬。

他知道那是他的楚卿打的。

但很快，他从齿缝里面挤出一句: 惹了卿卿，就是活该。

他知道楚卿跋扈不讲理，但是还是站她那边。

活该被打。

我一想到这句话的意思，眼泪就开始往下掉。

但很快，我抬了头，问他:

宋何许，你找我做什么?

宋何许抱着臂，命令到: 我要你的命救人。

猫的命，是救不了人的。

更何况凭什么让我救。

我抬头看着他，想同他辩解。

但很快意识到，他不是会听我话的宋何许。

所以我说: 不给。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一条无关紧要的命，我是皇帝，你敢不给?

不给。

那是我最后一条命，怎么能给你。

那我直接拿。

他仰着头示意，却没人敢上前。

宋何许不记得他多爱我，可是他身边的这群人，还记得我对他们如何好的。

人人都知道我的好，偏偏宋何许这个脑残不知道。

我不给，怎么都不会给的。

也许是他的侍卫没听话，又也许是因为我忤逆地太过了。

他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拎起来。

你有九条命，给卿卿一条怎么了?

不给就不给。

那个毒妇凭什么让我给他。

贱人。

我朝他笑，咬死了不给。

猫的命，猫不给是取不了的。

但我的笑意很快僵在脸上。

他咬着牙，将我扔到一边:

你要是不给，我就把阿雀杀了。

背上似乎被划了口子，五脏六腑跟着疼。

我倒吸一口凉气。

阿雀。

阿雀刚刚出去晒被子。

我有点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学着楚卿的样子朝他几分讨好的笑笑。

不能杀阿雀，不能杀阿雀。

他现在不同我开玩笑了，说是要杀阿雀，肯定是要杀了。

宋何许现在可不管什么祥瑞不祥瑞。

在认识我之前，我就知道他讨厌妖怪。

我流了眼泪: 给你，给你，我给你就是了。

他终于满意的笑了起来。

他坐在这房间唯一的一张椅子上面，看着我凝出一颗小小的白色珠子。

然后他捧着珠子，心满意足地抬脚去找他的卿卿了。

侍卫天凌跟了两步，又退了回来。

他有些难受地看着我，依旧叫我皇后娘娘，然后在我的桌子上放了几块碎银。

娘娘，对不起，我劝不住。

陛下不是忘了，倒像是记忆乱了，以为舒妃娘娘是您。

他怎么可能劝得住。

我虚弱地朝着天凌笑笑，又从枕头底下翻出了一个红色的破旧布包，让他帮我给宋何许。

这是什么?

我眯着眼睛，重新将自己埋进被窝里面，嘻嘻笑。

秘密。

那里面，是我其他的命。

——失去了光泽的、没有用的、变成了小珍珠的命。

每一条，都是为了救宋何许。

等七天之后，才能打开。

3

天凌帮我送布包的事情，很快被楚卿知道了。

第二天，我就被楚卿罚跪。

楚卿说我是贱人，说我勾引宋何许。

她挺着个大肚子，耀武扬威地朝我笑。

贱人，你还以为送个东西他就能回心转意了?

她恶毒地咒骂着，你以为他还喜欢你吗，死猫。

他早就不喜欢了，你也不照照镜子，你现在这样子还上赶着贴。

她中气十足地说着，我一看她要我的命就不是为了治病的。

宋何许又被骗了。

我笑着。

按照原来，我是该忍气吞声的。

但我现在马上要死了，我才不忍。

楚卿，你个小偷。

下一秒手就被狠狠地踩着。

那个狗仗人势的婢女下一秒给了我一巴掌:

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还敢在这胡说。

我愣了片刻，嘴唇怯懦。

我阿娘当年生我的时候就难产死了，这个事情只有阿雀和宋何许知道。

所以连这事，都被当成了宋何许哄人开心的谈资吗?

手上火辣辣地疼，连着心脏，也疼。

皇后娘娘叫你跪好。

皇后娘娘?，我气不打一出来，，什么时候，贵妃也能叫皇后了?

宋何许废了我，但一直没有封后。

楚卿于是就一直是个贵妃。

那婢女冷嗤一声: 七天后就封后了，也就你不知道。

七天后。

我死的当天，楚卿要封后了。

我怔愣之间，宋何许从身边擦过。

他将楚卿打横抱了起来，说要带她去看龙船。

我才恍惚发现，今天是端午啊。

宋何许走之前也说要带我去看龙船。

我扭头看向渐行渐远的宋何许。

支着酸软极了的腿站了起来。

借着一股无名火，朝着那边大声喊道:

宋何许，你去死吧

刚喊完，一群人就将我押好，说我这是大不敬。

那杀了我好了，反正我也没有几天可活了。

反倒是宋何许身形一顿，转了头。

他看着我，眸中情绪复杂。

直到怀里楚卿的娇嗔唤回他的思绪，他才出了声音。

没事，让她回去吧。

宫人们像是被此情此景吓了一跳。

他们一半是因为我这向来要死的人像是活了一般。

另一半是因为宋何许的态度。

只有我知道，那是记忆缓慢恢复的征兆。

七天之后，宋何许会想起来。

消千百因果业障，这就是我的命的作用。

也是我对宋何许骗我的报复。

4

如果不是失忆，宋何许是个顶好的人。

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

作为宋何许给我爱的交换，我不能离开皇宫。

国师哥哥说，我们这群人都是有业障的。

我既然选了，就要承担代价。

国师哥哥承担了他的业障，死在了战场上。

我的业障就是死生都绑在后宫里面。

我不能走。

无论是开始那段过得无比舒服的日子，还是现在这一段被人欺负的日子。

就算死，也是业障的一部分。

但阿雀可不能被我连累。

我给了命，阿雀可不能跟着我死在后宫里面。

他得出去。

我瘸着腿回了冷宫，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值钱的东西。

可这不是我的皇后宫，这只是个冷宫。

我翻遍了所有地方，拢了拢所有的宝物。

十三两七文钱。

阿雀于是又来了火: 等下我俩一起逃出去，这些钱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说完这句话，她又仰了仰脖子:

幸好我有小金库，我们今晚去御花园拿了，过几日我们把楚卿那个贱人揍一顿，就偷溜出宫。

我擦了擦鼻子，点头: 那，那我也有小金库。

阿雀狐疑地上下打量我半天，像是在说: 就你?

5

那当然了。

我肯定是埋了好东西的。

于是我们两个鬼鬼祟祟地跑到了御花园。

阿雀在她的鸟洞里面搞出了几块灿灿的金子，还有当年国师给她的一个金镯子。

我在我的地洞里面抠抠搜搜挖出来了一块玉佩。

阿雀抽了抽嘴角，最终还是开了口: 就这?

我不满她的表情，于是把脸皱起来，玉放在脸旁边蹭蹭: 这可是上好的和田玉。

这是双鱼配双鱼配你懂不懂，肯定很值钱。

阿雀捏了捏人中，一副马上要晕过去的样子。

那你说说，这能卖多少?

嗯……我仔细想了想，最后试探地问:

一两金子?

阿雀给了我一棒槌: 你这个他妈的卖得出去吗?这不是当时宋何许悬赏的那块玉佩吗?

等我们逃出去，卖这个不就被秒抓到吗?

啊?我有点呆呆地看着阿雀。

我终于想起来了这块玉好像是当年骗宋何许不见了。

宋何许也知道我在骗他，但是他还是一本正经地说肯定是有贼偷了。

他当时说: 要是猫猫贼自己说出来，我可以给猫猫贼多加一个月的小鱼干。

要是猫猫贼不交出来的话，我只能娶猫猫贼了。

这是我娘给的玉佩，给我未来媳妇的。

我咽了咽口水，最后还是没给。

当时，是宋何许要去打仗的时候。

我有几分忸怩地拿着玉佩，说等他安全回来就给。

人回来了，却不是那个人了。

想到这里，我有点难受。

宋何许啊宋何许，你恢复记忆了，看到我死了，肯定难受。

可是那没办法，谁让你忘了我呢?

我刚刚横生的一点报复心理，下一秒被一道冷冷的声音从上到下浇了个干净。

你为什么有这块玉佩?

——是宋何许的声音。

我一转头，就看到宋何许站在我身后。

他紧锁着眉头，像是极其不理解。

你是贼?

没等我开口，阿雀就拦在了我面前:

宋何许，你怎么在这里?

我倒是要问问你们怎么在这里，还带着我的玉佩。

我把那双鱼佩往怀里塞了塞，开始转移话题。

宋何许。我正了正神色，你收到我给你的东西了吗?

宋何许凝视着我，最后败下阵来。

他从怀里拿出了那个布包，依旧是皱着眉:

打不开。

他的眉宇间疑惑深深。

一点点记忆的苗头似乎就已经让他方寸大乱。

你们成亲时候，就打得开了。

我冲他笑: 你想起来了什么吗?

我是有挑衅的意味的，我恨不得看到他痛苦死了的样子。

他凭什么负我。

就因为失忆吗?

少见地，宋何许没有剑拔弩张的样子。

他下意识抓紧了腰间的另一块双鱼配，语气有些请求:

你认不认识昭昭?

最近，我总想起这个名字。

昭昭。

阿雀看向了我。

她皱着眉，向我使眼色。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因为昭昭是我的名字。

阿雀这个名字好听。

阿猫实在是太难听了。

所以当年宋何许给我取了一个名字。

日月为昭，此心昭昭，此意昭昭，是为昭昭。

我看着阿雀，阿雀就知道了我的意思。

她腰一挺，威风凛凛: 真正重要的不会忘，真正忘了的就是不重要。

宋何许，你装深情给谁看呢?

宋何许眼神里突然闪过了一丝慌乱。

但很快，阿雀瞪着他，将我拉走了。

阿雀也是妖怪，自然知道那布包里面是我那些为了宋何许用掉的命。

阿雀啊阿雀。

你是不是知道了我命不久矣。

才在背过身之后哭得那么难过。

6

阿雀在宫里面是个特殊的存在。

她不是普通的鸟，是祥瑞之鸟。

和我这只灰扑扑的猫肯定不一样。

在国师在的时候，还有我当皇后的时候，大家见到她都是要鞠躬的。

但自从楚卿当了贵妃，没人尊敬她了。

说白了，要是当权者信这个，自然万人敬仰。

要是不信，那便没人理了。

我就说当时你当皇后的时候就该把我宋何许杀了，当女皇帝多好。

他当时还说要带你过好日子呢。

阿雀絮絮叨叨，现在就变成这样了，你还拿你自己的命换。

他凭什么啊?你个死笨蛋。

脾气大死了。

你才是死笨蛋。

外面雪下得大，我往窗外看过去。

生命在流逝，我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

但整个皇宫热热闹闹的，因为宋何许要成亲了。

也没人来欺负我们了。

阿雀，我婚服带来了吗?我眯着眼睛，有些迷糊地问。

你记得吗?就是那件绣了白孔雀的，坠了珠子的婚服。

阿雀愣住半晌，没等他找出个借口，外面就传来了楚卿那个跋扈的婢女的声音。

皇后娘娘邀您去观礼。

观礼。

我强扯着嘴角笑了笑。

观你妈。

不去。阿雀皱着眉，你叫我们去我们就去?

那婢女挑了挑眉:

皇后娘娘说，绣娘得看看自己的作品，毕竟那件白孔雀的婚服天上有地下无的。

那可少见。

白孔雀。

我僵硬的脑子一下子活络起来。

我急忙掀了被子，下了床，甚至都顾不上没穿鞋。

冰冷的雪地像是刀刃一样往我的脚心刺，风呼呼地刮着。

那我的婚服。

那是我绣了三年的婚服。

那上面的每一颗珠子，都是我讨人鱼要的。

我往前跑，刺骨的风就把我往后退。

一步、五步、十步。

直到我看了我以往的宫殿里面，穿着白孔雀婚服的楚卿娇笑着握紧了宋何许的怀里面。

楚卿笑着告诉宋何许:

昭昭，是我的另一个名字。

阿许，我好高兴，你总算想起来了。

我像是脱了力，整个人倚在门旁，一点点滑落下去。

不是的，婚服是我的。

昭昭这个名字也是我的。

楚卿，楚卿你个冒牌货。

那一瞬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

我冲了上去，撕扯着那个那件衣服。

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已。

宋何许的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我看着楚卿，她的眸子里却带了一丝笑意。

她开了口，却没有出声，比着口型: 你终于来了，昭昭。

她等着我来，等着我暴怒。

然后她好让那块伪造的双鱼配应声落下。

清脆的响声，玉佩碎裂。

楚卿一下子跪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枚玉佩，痛苦不堪:

我的双鱼配，我知道你嫉妒我，但是你不该弄坏这块玉佩，姐姐。

这是当年阿许送我的定情信物。

眼泪落下。

宋何许抱住她。

楚卿哭着埋进了宋何许的怀里。

好一对璧人。

我呆住了。

我不明白这场戏的来龙去脉。

但很快，宋何许的一巴掌让我彻彻底底地懂了。

清脆的巴掌声，伴随着宋何许阴郁的声音:

我就说，你是贼。

我往后推了两步，被迟来的阿雀稳稳当当圈入怀里。

谁是贼，谁心里有数。

楚卿哭声更响: 阿许，这玉我一直藏在我绣的这件婚服里。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块一模一样的。

我辩解: 那玉佩是我的，是他造了一块假的，是楚——

这哭声，显然将宋何许心里的火烧得更旺了。

偷东西、又在御花园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乱我心智。宋何许将怀里的布包直接扔到了地上，估计这上面也有什么妖法吧。

真是恶心。

条命，颗珍珠。

就这么被丢在地上。

宋何许信了他。

所以衣服是她绣的、玉佩是给她的，连昭昭这个名字都是她的。

宋何许将怀里的楚卿再次紧了紧: 立刻处死——

宋何许顿住了。

他突然意识到，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

立即处死废后。

一锤定音。

耳鸣声起。

楚卿哭着跪倒在我面前，她给我求情: 阿许，别。

封后大典之后再赐死吧，也让他沾沾喜气不是。

在宋何许纵容的目光下，楚卿转过身子，眸子里的笑意恶劣极了。

他像是在同情，更多的却是嘲讽。

我知道你是嫉妒，但是没关系。

她倾过身子，将音量放到只有我一个人能听清:

因为我赢了。

她像是得胜的将军。

知道自己赢了，于是将所有牌都推倒。

告诉对面，你赢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