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意从每一寸肌肤渗入骨髓。
破旧的木盆里,浸着的是一双己经毫无知觉的手。
冰冷的水漫过手腕,带着碱块的涩味,无情地侵蚀着单薄的皮肉。
额头滚烫如烙铁,视野中的一切都覆上了一层血色的薄雾。
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把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呼吸都带来灼烧般的剧痛。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凌薇对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
三尺白绫套上颈项时,便是这般窒息的绝望。
一杯鸩酒灌入喉中时,便是这般焚心的酷痛。
冷宫的那个雪夜,她蜷缩在冰冷的石阶上,感受着生命一点一滴流逝,也是这般彻骨的寒冷与无力。
可这一次,又有些不同。
记忆的洪流冲刷着混沌的意识,属于皇后凌薇的一切,都灌入了这具名为“阿薇”的、年仅十西岁的瘦弱身躯里。
浣衣局。
皇宫里最低贱、最肮脏的所在。
而她,是这里最低等的宫女。
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划破了水房里的沉寂。
“还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呢,发个烧就想躲懒?”
一只穿着厚底布鞋的脚尖,毫不留情地踢在了她的肋骨上。
剧痛让这具虚弱的身体猛地一颤,几乎要散架。
她用尽全身力气,偏过头,视线模糊地聚焦在来人身上。
是浣衣局的管事,孙嬷嬷。
满脸的褶子刻薄地挤在一起,一双三角眼闪烁着算计与厌烦的光。
在前世,这位孙嬷嬷也曾仗着自己是继后宫里远亲的身份,没少克扣她们未央宫的用度。
真是冤家路窄。
“瞧瞧这要死不活的样子,晦气!”
孙嬷嬷嫌恶地捏住了鼻子,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染上瘟病。
“病成这样,还留着做什么?”
“刘家的,张家的,把这蹄子给我抬出去,扔到宫外的乱葬岗去。”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像是在处理一件垃圾。
周围几个正在埋头搓洗衣物的宫女闻言,动作皆是一顿,脸上露出几分惊恐,却无人敢言。
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妇人应声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她绵软无力的胳膊。
身体被拖离冰冷的水盆,像一条破麻袋般在潮湿的青石板上拖行。
不行。
不能就这么死了。
她不是那个在冷宫中含恨而终的废后凌薇了。
她是大周最尊贵的女人,是执掌过凤印、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
她看过最阴诡的算计,也品过最刺骨的背叛。
皇帝的薄情。
继后的伪善。
庶妹的背刺。
心腹的倒戈。
一桩桩,一件件,都化作淬毒的尖刀,刻在她的灵魂深处。
她带着满腔的怨恨与不甘重生,不是为了在这肮脏的水房里,被一个下贱的奴才随意处置掉性命。
她要复仇。
她要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嬷嬷……”一丝微弱的气音从她干裂的嘴唇中挤出。
孙嬷嬷不耐烦地回头,眼神凶恶。
“还想求饶?
晚了!”
“我……能治好……嬷嬷的病。”
声音断断续续,却清晰地传入了孙嬷嬷的耳朵里。
孙嬷嬷的动作猛地一滞,三角眼里迸射出狐疑与警惕的光芒。
“你这小蹄子,胡说八道些什么!”
“想用这种鬼话来蒙骗我,拖延时间?”
凌薇艰难地抬起眼皮,目光首首地锁住孙嬷嬷的腰侧。
“嬷嬷的腰疾,每逢阴雨天便会发作。”
“起初是酸胀,后来便是锥刺般的疼痛。”
“疼痛会顺着右腿往下,一首蔓延到脚底,对不对?”
孙嬷嬷的脸色瞬间变了。
这件事,是她埋藏最深的隐疾。
因为这病症,她无法像年轻时那样久站当差,才被从贵人宫里打发到这浣衣局来。
她看过好几个太医,都只说是操劳所致,开了些活血化瘀的方子,却始终无法根治。
这小丫头片子,一个刚入宫没多久的浣衣婢,是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的?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孙嬷嬷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凌薇的嘴角牵起一个微弱的弧度。
她当然知道。
前世,这位孙嬷嬷便是因为这腰疾在某个雨夜疼得晕死过去,第二日才被发现,早己僵硬。
当时太医院的院判还曾当着她的面惋惜过,说这病若用艾草温灸之法,辅以热敷,虽不能根除,却能大大缓解,不至于丧命。
这些深宫秘闻,如今都成了她求生的利器。
“我家中……祖父曾是……赤脚郎中。”
她为自己这超乎寻常的知识,找了一个最合理的借口。
“这病……名为……寒湿痹症。”
“宫中御医开的方子……过于温和,只能治标。”
“想要缓解……需用至阳之物……驱散寒邪。”
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
孙嬷嬷的眼神从怀疑,到震惊,再到一丝无法抑制的渴望。
腰间的疼痛此刻正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啃噬,提醒着她这病症的折磨。
“你……你当真有法子?”
凌薇闭上眼,仿佛随时都会晕厥过去,只用最后的气力吐出几个字。
“后院……墙角的艾草。”
“取一把,捣碎。”
“用热布包裹,敷在……腰眼之处。”
“一刻钟……便可见效。”
说完,她便彻底失去了力气,头一歪,软软地垂了下去。
孙嬷嬷盯着她苍白如纸的脸,眼神变幻不定。
一旁的粗使妇人请示道:“嬷嬷,还扔吗?”
孙嬷嬷咬了咬牙,心中天人交战。
扔出去,一了百了,但自己这身病痛便再无人能解。
留下她,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呢?
腰间又是一阵剧烈的抽痛,让她下定了决心。
“扔什么扔!”
她没好气地呵斥道。
“还不快把她抬到柴房去!”
“张家的,你,马上去后院墙角,照她说的,去采艾草!”
“快去!”
两个妇人不敢怠慢,连忙将凌薇抬起,朝着角落里一间堆满杂物的柴房走去。
身体被扔在冰冷的草堆上,扬起的灰尘呛得她不住地咳嗽。
但她的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赌对了。
孙嬷嬷惜命,更怕疼。
只要能缓解她的病痛,她就会成为自己暂时的庇护所。
不知过了多久,柴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孙嬷嬷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脸上神情复杂。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碗重重地放在了凌薇身旁的地上。
一股浓郁的米香混杂着热气,瞬间钻入了凌薇的鼻腔。
是小米粥。
虽然稀得能照出人影,但对于此刻的她而言,无异于救命的甘霖。
孙嬷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依旧没什么好气,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刻毒。
“算你这蹄子有点用处。”
“喝了它。”
“今晚就先在这待着,明早要是还不退烧,我照样把你扔出去。”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仿佛多待一秒都觉得晦气。
门被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柴房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那一碗散发着热气的米粥。
凌薇用尽全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颤抖着伸出手。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