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与铁轨碰撞出单调的哐当声，像永无止境的催眠曲，却又无法真正催眠车厢里任何一个归心似箭的人。
林晚星靠在硬邦邦的绿皮火车座椅上，额头轻贴着微凉的车窗。
窗外，北方冬末春初的景色缓缓流淌而过，大片裸露的黄土地、远处光秃秃的山峦、偶尔掠过的一排排白杨树，都笼罩在黄昏朦胧的光线里。
田野里己有零星的农人身影，牵着慢吞吞的老黄牛，在土地上进行着年复一年的耕作。
但仔细看去，某些角落似乎己悄然不同——田埂边堆着些印有化肥字样的编织袋，远处电线杆的数量明显增多了，更不用说偶尔闯入视野的、刷着鲜红标语的砖墙。
“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那些标语飞快地掠过，字字句句都透着与过去几年截然不同的气息。
一九七九年。
晚星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年份。
一个仿佛站在门槛上的年份，旧的东西还未完全离去，新的东西正试探着探出头来。
她轻轻呵了口气，车窗玻璃上便晕开一小团白雾。
伸出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雾汽上画着不成形的图案。
离乡求学数载，如今终于要回到那座熟悉的江南小城——清浦。
心里像是揣着一只不安分的小雀，既有对未来的迷茫，又抑制不住地生出一丝雀跃的期待。
大学毕业后，父母几经周折，为她在清浦市的文化馆谋得一份清闲的文书工作。
父亲在信里说：“星星，回来好。
北京虽大，终非故乡。
清浦如今也在发展，文化馆工作稳定，适合女孩子。”
她知道父母的心意，经历了那些年，他们只求女儿安稳顺遂，守在身边。
于是，她打包了行李，也打包了西年大学里汲取的知识、悄悄萌生的对文学艺术的热爱、以及一份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关于未来和远方的朦胧憧憬，踏上了这列南归的火车。
车厢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烟味、汗味、自带干粮的烙饼味、劣质香烟味，还有一股无论怎么清扫都挥之不去的铁锈和煤灰味。
乘客们大多面带倦容，衣着是清一色的蓝、灰、绿，偶尔有一两件鲜艳的毛衣，便显得格外扎眼。
人们高声聊着天，谈论着工资、物价、家长里短，也有人压低声音，交换着一些关于“政策”、“市场”、“南方”的小道消息。
晚星对面坐着一位抱着孩子的农村大嫂，孩子约莫两三岁，正哭闹不休。
大嫂一边笨拙地颠着孩子，一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方言絮絮叨叨地抱怨着路途的艰辛。
晚星看着那孩子哭得通红的小脸，心生不忍，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摸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颗舍不得吃的大白兔奶糖。
“大嫂，给孩子这个试试？”
晚星微笑着，声音温软，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糯甜。
大嫂愣了一下，看到那稀罕的奶糖，连忙道谢接过去，剥开一颗塞进孩子嘴里。
哭声果然渐渐止歇，只剩下抽噎。
孩子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这个好看的、声音好听的阿姨。
“谢谢你啊，姑娘。”
大嫂松了口气，脸上堆起朴实的笑容，“你这是回家？”
“嗯，回清浦。”
“清浦好地方啊！
城里人就是不一样，心善，模样也俊。”
大嫂啧啧称赞着，话匣子打开了，“俺是带孩子去探他爹，在部队上……”晚星微笑着倾听，目光偶尔掠过窗外。
天色又暗沉了几分，远山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铁路沿线开始出现更多的房屋和灯光，预示着某个站点即将到达。
广播里响起一阵刺耳的电流声，然后是一个字正腔圆却毫无波澜的女声，预报着下一个停靠站名和停车时间。
车厢里一阵骚动，有人开始起身收拾行李，生怕晚一步就下不了车。
过道上瞬间变得拥挤不堪，充斥着竹篮、麻袋、扁担和急切的人群。
晚星轻轻叹了口气，收回目光。
她从帆布包里拿出一本边角磨损的《外国文艺》，就着头顶昏黄的灯光，试图读上几页，让躁动的心绪稍稍平静。
书页间还夹着一枚干燥的银杏书签，是离校时好友赠送的纪念。
火车再次减速，鸣笛声悠长而苍凉，穿透薄暮。
站台上模糊的灯光和人影逐渐清晰。
又是一个她未曾听过名字的小站。
晚星合上书，再次望向窗外。
小站简陋，灯光昏暗，上下车的旅客行色匆匆，构成一幅流动的、充满烟火气的画卷。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掠过站台上的人群，忽然，被一个身影吸引。
那是一个穿着半旧军绿色大衣的男人，站在离她车窗不远的一根电线杆下，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着上车或张望，只是静静地站着，身姿挺拔如松。
天色己暗，看不清他的具体面容，只能隐约看到一个利落冷硬的侧脸轮廓，下颌线条紧绷，显得有些严肃甚至不近人情。
他似乎没带什么行李，只是脚边放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帆布工具包。
他与周围嘈杂、忙乱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像是一幅动态画面里突然按下暂停键的静默存在。
晚星正觉得好奇，忽然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像是个半大孩子）猛地从他身边跑过，顺手捞起他脚边的工具包就想跑。
晚星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几乎要脱口而出提醒。
但那男人的反应快得超乎想象。
几乎在小偷得手的同一瞬间，他看似随意地一探手，就精准地扣住了那孩子的手腕。
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某种晚星说不出的、训练有素的力道。
孩子吃痛，哎呦一声，工具包掉在地上。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那半大的孩子，眼神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锐利。
孩子吓得够呛，连连讨饶。
男人沉默地看了他几秒，然后松开了手，竟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点零钱，塞到那愣住的孩子手里，这才弯腰捡起自己的包，朝着车厢门口走来。
自始至终，他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太大变化，沉稳得近乎冷漠。
晚星怔住了，心头掠过一丝奇异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夹杂着一点难以言喻的好奇。
她看着他大步流星地上了车，身影消失在车厢连接处。
火车汽笛再次长鸣，车轮缓缓启动，将那昏暗小站和站台上的人生百态重新抛回暮色里。
晚星收回目光，重新打开书，却发现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那个冷峻挺拔的身影，那双在暮色中看不清却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和他那个看似冷漠又莫名带着一丝善意的举动，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只是一个旅途中转瞬即逝的插曲，她对自己说。
就像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见过，也就忘了。
她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书本上。
列车广播再次响起，这次播报的是前方到达站——清浦站。
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清浦。
家。
以及一个即将开始的未知新生活。
车窗玻璃上，映出她年轻而清秀的脸庞，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的些许不安，和更多的、明亮如星光的期待。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远方的地平线上，零星亮起了几盏灯火，像是落在地上的星辰，指引着归途。
列车呼啸着，载着一车人的故事和期盼，沉稳地驶向温暖的南方，驶向那片浸润着她成长记忆烟雨朦胧的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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