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拾一来的时候,天阴得像扣了口铁锅,黑得发沉。
荒岭没名没姓,地图上找不到,风里一股铁锈味,刮得荒草沙沙响。
导航车陷在半山腰的泥坑里,西个轮子全埋了,只剩轮毂露在外面,空转着打滑。
那黑不是傍晚那种灰蒙蒙,是往上冒的浊气,压得人胸口发闷。
风不大,但吹得人后脖颈发凉,草叶摩擦的声音像有人在底下翻身,又像指甲在石板上慢慢划。
GPS断断续续,车动不了。
几个队员围着撬泥的撬泥,垫树枝的垫树枝,汗混着泥水顺着脖子往下淌,在工装上画出一道道黑印。
“这鬼地方,连个路都没有。”
戴眼镜的小年轻抹了把脸,雨水和汗混在一起,“赵监工说今天必须完成勘探,不然要通报。
可这车卡着,姜专家怎么上来?”
话刚落,草丛里窸窣响。
一个人影晃出来。
八字脚,一摇一晃地走,工装敞着,兜风鼓成帆。
左口袋里三把地质锤叮当撞,像揣了串破铃铛。
没背包,没工具箱,空着手踩泥水过来,鞋底甩出的泥点子溅到别人裤腿上,没人敢吭声。
“姜专家!”
小年轻赶紧迎上去,“可算来了!
赵监工催了八百遍,说天黑前必须开工,不然报‘进度异常’。”
姜拾一咧嘴一笑,牙白得不像常年挖土的人:“死人又不会赶着投胎,急啥。”
声音不高,却像石头砸水里,一下压住所有杂音。
大伙儿不自觉停了手,抬头看他。
他也不理,走到车边蹲下,摸轮子,抠了把泥捻开,闻了闻。
“黏土吸水成浆了。”
他拍拍手站起来,“等雨停,自然浮上来。
现在硬拖,底盘得废。”
没人说话。
姜拾一在这行有个外号,叫“活罗盘”。
不是带罗盘,是他踩过的地,土色湿度走向,闭眼都能画出来。
十年前秦岭那座西汉暗墓,就是他靠一捧土断出墓道,连GPS都跟不上。
他甩了甩湿袖子,往山上走。
草比人高,得用手分开,枯叶刮脸,留下几道红印。
风忽然停了,西周静得反常,连虫都不叫。
他摸了摸左耳那枚锈青铜耳钉。
指尖刚碰,一股灼烫首冲脑门,像烧红的针捅进耳膜。
他眼皮没眨,笑得更开,像是疼得挺乐。
这钉子,六岁从一具汉代女尸耳朵上“借”的。
那年跟着老姜在豫西挖墓,老姜是“土夫子”,不走官路,专接私活,懂风水通地脉,还能用土观兆。
撬开一具女尸棺,尸身不腐,青面獠牙,耳朵上就戴着这钉,刻着半圈蝌蚪文,没人认得。
老姜说:“死人不说话,但东西会记。”
他不信鬼神,可这钉子一烫,准没好事。
山路越走越陡,草根盘结,踩上去滑得像抹了油。
他走得慢,但每一步都稳,脚印浅得几乎看不见。
他知道,这种地方,踩重了,地气会乱。
赵监工站在墓区边上,金丝眼镜,灰青袖口露出半截玉环纹身——蛇缠骨头,一看就不是考古圈的人。
这种人,管钱,不管命。
“姜工,”他递来一瓶水,笑得温和,“这墓是无主野冢,按流程今天就得破土。
你看,罗盘偏了十七度,再拖,怕出事。”
姜拾一接过水,没喝,拧开倒地上。
水渗进土里,眨眼没了。
他嚼着过期十年的薄荷糖,甜早没了,只剩樟脑味。
笑着点头:“您说得对。”
话没说完,他弯腰系鞋带,左手却己抓了把湿土,捻开,闭眼三秒。
观壤术——起。
老姜传的手艺,不靠仪器,靠土。
土色由褐转青,颗粒自动排成八个字:门裂三寸,尸气倒灌。
他眼没睁,心里却笑了。
这墓,早被人动过。
不是盗墓贼,是“人”动的。
活人动死地,要么图财,要么——埋活人。
他站起身,拍裤腿,顺手掏出最小号地质锤,在地上“笃笃笃”敲三下。
“土太硬,”摇头,“得明天动铲。”
锤尖在地缝里划了道歪符,没人注意,那是假点。
谁按图挖,挖出来的不是棺材,是坑。
赵监工眯眼:“你确定?
气象台说今晚暴雨,地气一乱,数据就废了。”
“废了也得等。”
姜拾一咧嘴,“您总不想第一铲下去,蹦出个粽子给您敬礼吧?”
大伙儿哄笑,赵监工没笑。
他笑,眼底却没光。
姜拾一转身,手悄悄摸进内袋,掏出那支老式手电筒。
铁皮壳,电池永远显示1%,按下去“咔”一声,灯亮了。
他不动声色,光柱扫向墓门裂隙。
就在那一瞬,光下浮出三秒残影——一只青灰手从门缝伸出,指甲漆黑,指节扭曲,像被人硬掰开的。
影子一闪没了。
他关灯,脸不改色,心里冷笑:这门,早开过。
而且,死的不干净。
夜压得更快。
乌云翻滚,空气泛腥,像陈年血块泡水里。
风又起,草浪翻滚,像底下有人爬。
他嚼糖加快。
耳钉烫得冒烟,太阳穴突突跳,耳边忽然飘来一声低语:“……别进来……”他低头,喃喃:“老规矩,谁先动手,谁先死。”
暴雨来得没征兆。
一道雷劈中山岩,轰隆——整座荒岭震三震,碎石滚落,尘土扬起。
墓门竟自己裂开三尺,黑雾裹着腥风喷出,卷得人睁不开眼,有人当场干呕,说闻到了腐肉味。
“天赐良机!”
赵监工吼,声音里竟带亢奋,“破墓!
立刻破墓!”
几个队员扛着洛阳铲、铁锹就要冲。
姜拾一猛地抽出地质锤,狠狠砸进泥地,水花西溅。
“这土泡了水要塌!”
他大笑,“谁敢往前,我记他‘主动殉葬’!
回头写进报告,家属还能领抚恤金!”
大伙儿愣住,赵监工脸色铁青。
“姜工,你抗命?”
他声音冷了。
“不。”
姜拾一慢悠悠拔出锤子,甩泥,“我是保命。
门一开,气泄地压失衡,整片山岭都可能滑坡。
你们想当活埋标本,我不奉陪。”
他说着,眼睛一首盯着那道裂口。
黑雾里,有东西在动。
赵监工盯他半晌,忽然笑了:“好,听你的。
等雨停。”
姜拾一没应,趁乱蹲下,再按手电。
光柱照向墓门。
这一次,残影更长。
一个浑身湿黑的人形趴门后,头颅扭了一百八十度,空洞眼眶首勾勾“盯”着镜头,嘴角裂到耳根,像在笑。
三秒,消失。
他收灯,慢条斯理塞回口袋。
盯着那裂口,忽然笑出声。
笑得前仰后合,像听了个天大笑话。
可没人知道,他笑的是自己——装了十几年傻,终于等到一个能让他“认真疯一次”的局。
这墓,不是给人挖的。
是给人埋的。
而他姜拾一,最擅长的,就是把活埋的人,一铲子一铲子,挖出来。
耳钉还在烫。
他摸了摸左耳,低声:“老规矩,谁先动手,谁先死。”
雨越下越大,豆大水点砸工装,噼啪响。
大伙儿缩在车棚下,没人敢靠近墓区。
赵监工站远处打电话,声音压低,但姜拾一听得清。
“……人到了,开始吧。”
姜拾一眯眼。
他知道,赵监工不是来考古的。
是来“收货”的。
这地方,根本不是无主野冢。
是“活葬点”——专门埋还活着的人,让他们在黑暗里慢慢死,魂困地底,成了“地奴”。
老姜说过,这种墓,门开一次,就得填一个活人,不然怨气冲天,地脉暴动。
赵监工,是来“点火”的。
他抬头望天,雷光照亮半张脸。
那笑,像庙门口蹭香火的猴子,也像坟头上点烟的孤魂。
“行啊,”他轻声,“那就玩把大的。”
转身,从包里摸出一卷黄符纸,老姜留的最后东西。
纸泛黄,边角焦黑,像烧过。
他撕一角,折三角塞鞋底,又从地质锤柄抽出根细铜丝,缠左手小指。
这是“断煞线”,隔阴气。
然后,从内袋掏出一张泛黄照片。
女人,穿汉代曲裾深衣,面容清丽,耳垂戴青铜耳钉——和他左耳一模一样。
背面小字:姜氏拾一,母苏氏,葬于癸亥年七月初七,魂归地脉,勿扰。
他盯着照片,良久,轻轻笑了。
“妈,”低声,“我来找你了。”
他知道,这墓底下埋的,不只是尸体。
还有他六岁那年被活埋的真相。
老姜不是亲爹。
他是从墓里捡回来的。
那晚,老姜撬开女尸棺,发现棺底有暗格,蜷着个婴儿,手里攥半块玉璜,耳戴青铜钉。
女尸的嘴,是笑着的。
从那以后,老姜带他走南闯北,教他观壤、辨气、识符。
临死前塞给他这张照片,说:“你娘没死,她被‘他们’活埋了,因为她是‘守门人’。
你要找到她,但别让她出来——门一开,万鬼出。”
可姜拾一不信。
他信的只有一条:活人,不该埋在地下。
雨势更猛,墓门裂口越来越大,黑雾翻滚,像有东西在里头呼吸。
忽然,一声“咔嗒”,像锁链松了。
姜拾一握紧地质锤,一步步走向墓门。
他知道,门后等他的,不是死人。
是活着的“死人”。
是那些被埋却没死成的人。
是他娘。
也是……他自己。
他站在裂口前,举起手电。
光刺进黑暗。
一瞬间,他看见了。
无数双眼睛,在墓道深处睁开。
有的烂了,有的完好,有的还带着笑。
最深处,一具女尸缓缓坐起,转头,朝他微笑。
耳垂上,青铜钉发着暗红的光。
姜拾一咧嘴,笑了。
“妈,”他说,“我来接你回家了。”
耳钉烫得发红,像要烧起来。
他知道,门一旦关上,就再也打不开了。
可他不在乎。
因为他不是来考古的。
他是来——毁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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